杜苏翡从手环里调出那张加密镭射门票，在上岛前的码头入闸口出示给一个复制人安检员看。

堕海市傍晚的天空是淡蓝色的，小块的云朵稀疏地分布其中。更远处，厚重粘滞的灰色云片积压至地平线，飞车、飞机和飞船在云层中穿梭起落。

长长的码头由木板搭建而成，岸边停满了游船。一艘艘船只将前来观看演唱会的观众渡至被命名为“天堂花园”的人造岛屿彼岸。

“天堂花园”仿造克瑞姆星球的神圣海岸，在小岛最外缘铺设了一圈白色沙滩，沙滩上种植着高大的扇形棕榈树，足以以假乱真。

再往里走，有一个园丁机器人正忙着给人工草皮拼接成的草坪除草，虽然这些草根本没长到需要修剪的程度。另一个园丁机器人同样在假装给塑料假花丛浇水。机器在做无用功，草坪的告示牌告诉路人，这属于荒诞艺术的一种。

杜苏翡沿着箭头指示走在平坦的奶油白色小路上。旁边有不少外星游客驻足而望并发出感叹：“真是奇特的景色！”

“好漂亮，感觉这里就像仙境一样！”

“不可思议！”

塑料材质仿制的各种植被逐渐茂密起来，冒出一种极其淡的气味。人们通过蜿蜒的林间小路抵达“巨碗”。

夜幕降临，场内愈发昏暗。杜苏翡一路艰难挤到门票规定的区域，成功和雨中泪还有丹宁汇合。

“这回迟到的可不是我。”丹宁问杜苏翡：“你怎么来这么晚？”

杜苏翡言简意赅说：“人太多。”

雨中泪看了她一眼。杜苏翡假装没看见，事实上她刚才在某个入口见到了她在第二地球大学的同班同学，那群女孩最终还是决定来演唱会。

杜苏翡不想和她们正面遇上，于是选择绕远路，从另一个方向的入口进场。

现场人声鼎沸，交谈声，笑声，呐喊声融在一起。在一片黑暗中，有一点金色的星光亮起。

雨中泪低声说：“要开始了。”

人群开始欢呼，有人呼喊起“甘若烟”的名字。大屏幕将焦点定格在星光之下，隐约可见有两列人迈着整齐的步伐缓慢入场。

宛若没有来处的烟雾逐渐淹没众人的脚踝。有人惊叫，有人抬脚去踩，发现只是普通的雾气，似乎是某种舞台道具的效果。

更多的雾气升腾而起，浓积成云。点点星光自云雾中浮现。

杜苏翡伸出手握住一颗粉色的“星星”，张开手心发现空无一物，是全息投影。

她偷偷转头，发现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动作。

围绕着黑暗天体旋转的星系笼罩了所有人。星云坍缩，不断地爆发出细小的明亮光芒。一条星河从南流淌到北，形若拱桥，横跨天空两端。

浩瀚星河流动逐渐变缓，直到停滞，一切如同被按下暂停键。

倒带，加速。

星河倒灌，裹挟着星星的云雾如水般倒流回中心。黑暗吞噬了一切声音和光芒。在那个地方，一切都不能用时间和空间这种概念去描述。

黑洞。

事件视界勾勒出一道曼妙剪影，纯粹的虚无的黑。

惊疑不定的人群先是安静下来，然后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开始尖叫和欢呼。

更多白色的烟雾从碗底上涌出来，它们绵延不绝，生生不息，弥漫在整个现场中。它们飘过舞台中央，揭去那一层黑色的薄幕。

坍缩的星星挂在甘若烟的裙角，她的皮肤在闪光，银色的长发熠熠生辉。

大屏幕展现出她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外表，如同美神借助这副数字躯壳重返人间。她的双眼是神国的注视，她的声音是天堂的呼唤。

杜苏翡知道这就是甘若烟那从庞大的数据库中脱胎而出的模型的其中一面，作为虚拟偶像的那一面。披上全息投影的衣装，她发出的数字信号借助造价高昂的声卡和音响设备传播到现场的每个角落，为整座岛屿、整个星球和乃至全宇宙献上视听盛宴。

观众们如痴如醉地在烟雾中摇摆身躯，连地面的微微摇晃都未曾察觉。震耳欲聋的旋律和鼓点中隐藏着隆隆的低频声波。

“事情有点不对。”杜苏翡说。

丹宁抽动了一下鼻子，肯定地说道：“雾气里掺杂了一种外星植物香料，有兴奋和致幻成分。”

杜苏翡问：“你怎么知道？”

“别问，问就是用过。”丹宁说，“我曾经尝试用它来提神，结果发现它对我新换的器官没用。”

他们一齐看向戴着过滤面罩的雨中泪，后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为什么都看我？”

杜苏翡说：“雾气有古怪，幸好咱们的小组长没中招。”

“上哪都带着呼吸面罩真是明智的选择。”丹宁说，“为了不引人瞩目，我特意穿着印花短袖和牛仔裤，就是为了打造一种休闲的风格，好让我完美隐藏在粉丝中。结果你们俩看起来压根不在乎这一点。”

丹宁看着左边的杜苏翡，她一身黑色贴身连体衣，外套披在肩上，正双手环胸站着，一副马上就能去演动作片花瓶女特工的模样，再看他右边的雨中泪，他同样穿着一身黑色作战服，长发被发带束起，气场像古典武侠片一个刚出场的逼格拉满的高手。

丹宁心想，众所周知这样的高手最后下场都不太好。

杜苏翡说：“穿着奇怪的人比比皆是。”她的目光隐蔽地扫过几个将义体掩藏在奇装异服下面的人。

希尔加说：“随时准备为你播报地图情况，宿主。”

雨中泪注意到杜苏翡和丹宁掠过他头发时候的目光，他颇有点不自然地说道：“摘下头盔是我对这里最大的尊重。”

杜苏翡无情戳穿他：“我在安检口看到你的头盔作为被扣押物品挂在临时保管处的玻璃柜里公开展览。”

雨中泪说：“那个安检员认为我戴着头盔看起来很可疑，如果我不摘下来就无法入场。”

丹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的“我爱若烟”几个大字，其中“爱”字还被一颗红心替代。他说：“你们商量好的，都穿黑色衣服？”

雨中泪和杜苏翡异口同声说：“不是。”

雨中泪的动机很单纯，他说：“黑色方便夜晚行动，而且耐脏，沾血不容易看出来。”

杜苏翡更加直截了当，说：“我穷，买不起新衣服。”

丹宁说：“你们这样显得我很呆。”

雨中泪认真看了一下丹宁的衣服上的印花文字，问道：“不错。特意买的？”

丹宁说：“入场前的林间小铺，999元一件，买二送一。官网售价1999元一件呢！”言语间一副占了便宜的喜滋滋模样。

杜苏翡开口道：“往好处想，我们和敌人打起来的时候你藏在人群里逃跑比较方便。”

丹宁勉强接受了她的安慰：“好吧。虽然我不是很确定今晚会不会真的有人来刺杀甘若烟。”

“我也不希望现在就遇上。”杜苏翡说，她快速打开面板确认了一眼自己满20点的精神力值，又迅速把别人看不见的面板关上。她说：“但是这是甘若烟星际巡回演唱会的最后一站。错过这次机会，下一次人工智能再现身于公众场合就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丹宁不得不承认：“你说得有点道理。”

台上的甘若烟正在吟唱一首关于战争的歌。她歌颂战争中英勇牺牲的英雄，赞扬他们敢于反抗压迫，是为了自由而献身。

杜苏翡皱眉，甘若烟好像临时改了歌词。

舞台上的复制人排列成一个圆形的阵型，将甘若烟围在中间。每个伴舞都面朝人群，他们举起了手中的弓，对准天上，挽弓搭箭。燃烧着火焰的箭矢和地面成四十五度夹角离弦而去，在天空中一分为二，二分为四……

火焰箭雨点燃烟雾，全息投影的特效演出效果是如此逼真，以至于每个人都感受到了逐渐攀升的热度。

杜苏翡脸色一变。

雨中泪说：“有人动手了。”

丹宁说：“哪呢？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啊？”

一道隐晦的精神力波动从空中一掠而过。他们抬头一看，一条特制的加长钩索正直直地向甘若烟所在的位置甩去，钩索由人群中一个独眼大汉的左臂发出。

眼看钩索就要落在甘若烟身上，她却像浑然不觉一般向前滑了一步，仿佛是早已设计好的站位动作，正好让那个人的武器功亏一篑。钩索擦过甘若烟的肩膀，牢牢地嵌在舞台的玻璃地板上。

那大汉再一使力，尖锐铁爪钳碎玻璃，被收回他的手上。一击没有得手，他冷哼一声。玻璃碎了一个洞，露出下方的银色合金管道。

杜苏翡的神色变得凝重。

独眼男人的钩爪仿佛一个信号。在火焰围困的囚笼中，各路人马纷纷亮出武器，张牙舞爪地扑向舞台上最亮眼的那个人。

这群按捺不住冲动的亡命之徒手中不乏杀伤力强大的范围攻击道具。杜苏翡不得不关掉希尔加的语音播报，地图上闪着密密麻麻的标识，白色、蓝色、紫色的光芒快速移动着，混作一团。

舞台玻璃频频破碎，银色的合金管道被刺穿，从里面流出蓝色的粘稠液体。甘若烟无处可逃。

杜苏翡用丝线织网卸掉一道溅射过来的攻击波。从闪光的缝隙中瞥见甘若烟跪坐在舞台上。那副刚出场时完美无缺的躯壳此时如同战火下伤痕累累的文物，她的双臂被炸断，胸口处破了一个大洞，一丝裂缝蔓延上甘若烟莹润的脸颊。

大屏幕直播出甘若烟倒下的那一幕，裂缝在她脸上扩大成裂痕。发光的洁白皮肤下方是一无所有的空洞。

银色管道里涌出的蓝色液体冲刷过甘若烟的残躯，光影不稳定地闪动。甘若烟的身影消失了，只余一个铝制的瓶状物体，被管道中的蓝色液体掀翻卷走。铝瓶顺着管道朝地底下漂流而去，眨眼不见踪影。

前排一片混乱，人们互相推搡，想要猎杀甘若烟的职业佣兵，想要保护正主的悍不畏死的粉丝，想要逃离混战现场的普通观众……不断有人受伤。

还有人搞不清状况，在问：“这也是演出效果吗？”

“估计是吧，甘若烟的演出风格就是这样，她有时候会搞一些古怪的行为艺术。”

“唔，这一幕应该是想表达战争失败之后，宝物被那些卑鄙的强盗烧杀抢掠和毁坏吧？”

“可是前面好像都打起来了，要不我们先走吧。”

“啊，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别的星系过来的，我舍不得票钱。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看过真枪实战呢！”

“我的头好晕，我好像看见了天使……等等，这天使怎么长得和我太奶奶一样啊？”

“好嗨！我从来没感觉我的精神状态这么好过！所有人，举起你们的双手！”

“啊啊啊！他死了，这烟雾有毒！我刚才看见他趴在地上拼命吸那些烟，没一会儿就身体抽搐口吐白沫了。”

“大家快捂住口鼻！”

“哈哈哈！死得好，都死了干净，我早就不想活啦！所有人都要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我们出不去了，我们被困在这里了！那些是真的火焰！救命啊，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巨碗”外面的塑料森林无风自燃，熊熊的橘色火光中冒出深灰色的浓烟。有人试图冲过火焰的包围圈，旁边一个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想要制止，但是已经晚了。

“哎，你别去！”

那个人好像有加速的能力，跑得特别快，没有人拦住他。浑身着火的身影从“花园天堂”一跃而下，坠入的却不是堕海的水域，而是水上的千米高空。这个高度落到海里，不被烧死也会摔死。

那个浑身湿透的人对其他人说：“我有水系能力，所以不怕火。我刚刚跑到岛的外缘查看，这座浮岛的底部安装了喷气式发动机，早在演唱会一开始的时候就启动了。”

某些听到这个消息的人脸色很难看。

还有人说：“你们都不知道吗，岛屿升天是早就设计好的环节，在官网介绍里有。”

又有人说：“无所谓，我就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才来的。这场演唱会的门票只出售给登记拥有自愿放弃生命意愿的粉丝。我不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想死还要来？”

“是不是被票贩骗了？”“谁知道呢。”

使用塑料假花的园林，墓碑样式的座位，坟场深坑一般的建筑。取悦感官的音乐，麻痹神经的毒雾，以及能够把一切烧成灰的烈焰。

这里是人工智能为崇拜她的粉丝悉心营造的“天堂”，同时也是诱捕贪心之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