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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玻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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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作不当时,高温下的玻璃会“砰”地一声炸裂,而在那一刻之前,有一个不够完成千分之一次呼吸的瞬间,它会在火焰和空气中发出极细微的哀鸣。如果不是在火焰与高度紧张中听过千万遍,不会意识到它的存在。

陈仰之能够捕捉到那种声音,也许是因此,也能在人的身上看到这样的瞬间。所以七年前的秋天,他看见站在一筐玻璃碎片面前的计瑾瑜时才决定上去和他搭话。

“不过我做这么多次演示,你是第一个把‘鲁珀特之泪’的原理背给我听的。”陈仰之挥了挥手,“你这小孩真是……”

计瑾瑜乐了,给他夹了一块鸡:“您现在想听我还是可以背啊,‘鲁珀特之泪’,裂纹扩展的典型表现之一……”

“闭嘴闭嘴,你老师我又听不懂!”陈仰之瞪他,“算了,每次跟你说这个都来气。你自己抽空想想吧。”

计瑾瑜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再想我也不是那块料。”

陈仰之“哼”了一声,复又换上一个神秘的笑容:“哎,我们这次去意大利考察,吴青带的一个女学生,找我打听你呢。”

“吴青?”计瑾瑜有点没反应过来,“搞油画的吴青老师啊?”

“对啊,那死老头这回带了七八个学生去,吵死我了。不过那个女孩子还真不错,人懂礼貌,作品也不俗,长得还挺漂亮……”

计瑾瑜道:“师母知道您这么关注人家吗?”

“去你的,别张个嘴瞎说!”陈仰之警惕地坐直,“说你呢!”

“嗯啊啊说我呢……说我什么了?”

“她起先问我怎么你没一起去,才说起去过你的工作室,见过你。”陈仰之嘿嘿一笑,“回来下飞机了还拜托我介绍你俩认识认识。”

“她都来我工作室了,干嘛不自己认识我啊。”计瑾瑜想了想,“是没买东西不好意思么?”

“小姑娘脸皮薄一点怎么啦?你是男人嘛,绅士一点!”

计瑾瑜恍然大悟:“您这是拉相亲来了。”

“不容易,我以为你这糊涂得装到大年三十。”陈仰之边说话边就着蒜泥白肉的汁扒饭,一点不耽误,“怎么说,认识认识?”

“不了吧,下回您遇上要找我下一百万订单的人再介绍我俩认识。”

陈仰之白他一眼:“想得倒挺美。哎瑾瑜,你说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啊?”

“我不喜欢……”

“人,是吧?我求求你下次换句话吧,上次来咱们兴趣班的小姑娘你也这么跟人家说,小姑娘都刺激出毛病来了,大过年的哭着写日记说什么‘原来不被喜欢,是连做人也有错’……你看看你!”

计瑾瑜很糊涂:“您怎么知道的啊,您是她写字那根儿笔?”

“骂谁呢,计瑾瑜你这个不尊师重道的东西。”陈仰之吹胡子瞪眼,“你不刷朋友圈吗?你比我还像老头!”

“噢……”计瑾瑜想了想,“实在不记得您说的是谁了。”

“你……算了算了。本来我也没指望。”陈仰之叹了一口气,“老喽,学生不听话,对象也看不上我找的……等哪天你找着了,我非得给人家说说你说人家不是人。”

计瑾瑜伸手给他加茶水:“嗯嗯嗯嗯。”

酒足饭饱,两人在店门口等车。陈仰之兴许是看他瘸着一条腿,也没再说什么,只还是交待了一句:“你啊,还是再想想,现在正是好年纪。我这回跟那些小辈谈起,才想起自己烧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作品是什么,那时候的想法现在的自己已经想不到了。三十多年喽……你还记得自己烧的第一个作品是什么吗?有空回去看看。”

“我知道,谢谢老师。”

计瑾瑜送走老师以后,坐在回路粲家的出租车上刷朋友圈,刷出路粲发的一张游戏截图,大概是跟朋友一起排位,搭配一些看的人眼晕的游戏术语和自我表扬。路粲跟他确实不同,虽然不爱出门,朋友倒也不少,全是线上挚友。计瑾瑜笑了一下,往下滑了一段,看到了陈仰之早上发的内容,是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看样子仿佛是一朵由无数细流组成的向上合拢的花,即便看不分明,也能感觉其姿态之肆意舒展。

“你还记得自己烧的第一个作品是什么吗?”

计瑾瑜在这条朋友圈的几十个赞后面排了个队,关上了手机。窗外橘黄的路灯透过树影,一道一道地掠过他的脸。

他当然记得,那是一条鱼。

他从小就会用图画来记日记。当业余爱好随手画了十几年,后来除了用图画表现日常生活,偶尔也会画一些并不存在的虚构场面,比如颜色奇异的热带雨林,或是浮在空中的曼妙植物……课业压力大时尤其经常画那些并不存在的、却也没有内涵的东西,唯有线条和颜色越发繁复和靡丽。

路粲也会用那本本子,多数是在向他介绍某种真实存在的或是梦里见到的鱼类,无一例外都是画的远不如说的漂亮,线条简单直接如儿童习作,但路粲全不在意,好像只是需要一个地方画两根线理清思路罢了,要搞懂画的是什么,主要靠讲解。

母亲去世后的一年多里,计瑾瑜其实并不太记得自己在做什么。没有上学、没有画画、没有读书,也不与朋友联系。直到被陈仰之机缘巧合地抓去,要认真地从大脑碎片里抖出一点可供创作的素材时……他想起一条鱼。

那条鱼躺在那本速写本的角落里,据说是一尾独角鲸,腹上珠贝是珊瑚的分布图,鳍上有星辉流动如银河。主色调是紫色,因为路粲把葡萄冰淇淋弄上去,使劲擦纸上也还是剩了斑驳的紫,为了向他表示歉意,那一周下了晚自习都由路粲骑车送他回家。其实明明是深秋,还要吃冰淇淋,高中生大概也没有体温吧。

被陈仰之这么一问,计瑾瑜才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那只独角鲸做成了什么样子,单这些回忆如拉长的玻璃丝,来来回回地绕,冷却后成为极脆的束缚。但做成什么样子大概也无所谓,他想陈仰之单纯是看错了人,他想到要创作的第一件作品,本就不是他的设计。他整个人,其实原本就是乏善可陈。

到了路粲家,计瑾瑜杵着拐杖挪到门口,抬手想敲门,却感觉到门缝里不断送来宽度不一般的冷气——他推了一下,门没关。

计瑾瑜推门进去,挪到客厅一看,这人躺在沙发上睡得正香,绒绒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他叹了口气,回头小心地关上门,心想这人对社会的信任真是高到出奇。再走近一看,手机搁在茶几上,运行的游戏换成了小鸡农庄。自从计瑾瑜说话算话地给他弄到稀有鱼类后,他虽然嘴上不说,上线倒是勤快了很多,又开始带着自己的组员冲刺前三了。

计瑾瑜笑了笑,想找块毯子给他盖上,他突然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计瑾瑜眼疾手快地——伸出拐杖,架住了他已然滚出沙发的胳膊。

路粲睁开眼睛,先是不甚理解地看向胳膊下这根冰冷的棍子,再顺着棍子看到了撑着墙低头看他的计瑾瑜。

“啊……你回来了?”

“回来了。你先自己滚回去好吗?”计瑾瑜说完又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呃……”

路粲不等他说完,已经迅速滚回了沙发上:“滚好了,请快快收回您的宝杖。”

计瑾瑜收回拐杖站稳了,他打了个哈欠坐起来,脑袋后面的头发固执地支棱着,计瑾瑜忍不住过去给他压了一下,无济于事。

“没用的,从我出生起这个头发就这样了……”

计瑾瑜还是不死心地拨了拨他的头发,周围的都顺下去了,就那一撮翘着,令人郁闷。路粲倒也不很在意,低着头又打了个哈欠,后颈浮起脊椎隐约的影,像乳白河面淹没山脉。

计瑾瑜放弃了。轻声道:“哎,要一起去买冰淇淋吗?”

“好啊!”路粲一骨碌地蹿起来,“快快,正好我没吃饭,我们可以路过肯德基……”

“没吃饭?”计瑾瑜拧着眉头打断了他,“这都几点了你没吃饭!”

“我忘了嘛。”

路粲已经伸手去拿外套,计瑾瑜却向厨房走去:“在家吃吧,我给你煮个面。”

“啊?”

“整天吃垃圾食品不健康,你看你把自己吃得这么瘦!”

“我瘦是我天生的!”

计瑾瑜现在使拐杖十分熟练,与正常走路速度几无二致地走向厨房。路粲见他来真的,着急地道:“你别啊,在家做多麻烦……你手都好了为什么还在我家啊,给我回自己家去!”

“不回,我还要留在这儿观察胳膊有没有后遗症呢。”

路粲图穷匕见,冲到厨房门口直跺脚:“我要吃肯德基!!”

计瑾瑜从冰箱门后伸出头来,忧愁地看着他:“是路口那家肯德基吗?我刚刚打车回来,看到只开着甜品站了。”

“……真的?”

路粲将信将疑地皱起眉,计瑾瑜道:“真的啊,不信我陪你去看看。不过看了没有,又要回来,我走不了那么多路……”

“那我去吃沙县。”

计瑾瑜旁若无人地翻了冰箱:“还有一点肉和葱,我给你做肉酱面?”

路粲闻言眼睛一亮。计瑾瑜虽然菜做得不怎么样,拌面倒还凑合,之前去他家写作业,最经常吃的就是肉酱面。想来也有很多年没吃,陡然提起,倒有点馋。

“可我家里没有什么酱啊……能行吗?”

计瑾瑜已经拿了锅烧水,也拿不准:“试试看吧。”

蒜片爆香,下了肉末炒熟放到一边,现成的辣酱炒过,再把肉末回锅翻炒。母亲教给他为数不多的几招,有一招便是酱一定要略炒几下,去掉酒味和腥气。加一勺水焖成汁,葱花出锅时洒,刚好融合香气。盖在煮好的面上,红辣鲜香,勾人馋虫。

“哇,闻起来挺香的啊!”路粲兴冲冲地坐下拌开面,裹着肉酱吃了一大口,“好吃!”

“好吃就好。”计瑾瑜靠在旁边,看了一眼手机,“还来得及,吃完可以去超市。”

“好。”路粲边吃面边把手机推过去,“你帮我钓鱼。”

“今天什么进度,都有海中渔场了?不错啊。”

“那是,我刷了好几天材料呢。我要八条五彩鳗!”

“五彩鳗啊……”计瑾瑜认真地看了看鱼饵,“我试试吧。这种稀有度中等的,反而感觉不是很强。”

路粲好奇道:“以前问你你就一直说运气是有感觉的,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计瑾瑜想了想:“就好像扫了一眼卷子,发现全是做过的题,那种‘稳了’的感觉。”

路粲无语,他笑了一下,改口道:“就是起跳的一瞬间,你就知道能不能过杆。”

“我懂了。”路粲叹气,继续吃面,“你的人生就是一直都能过杆。”

计瑾瑜低头帮他钓鱼,没有接话。

其实晚间没有白天那么热,从空调房里走出去反而觉得凉爽舒心。二人拎着冰淇淋和饮料从灯影绰绰的梧桐影间走过,身旁的路上有些穿着校服的中学生在骑车,有个男生骑车赶到前头的女生身边去,揪了一下她书包上的铃铛,笑声和清脆的铃响在风中飞驰过去。

“这才几点啊,就下晚自习了。”路粲啧啧议论,“超市都没关门呢。”

“附中是重点,当然放学晚。”

“也挺好,放学太晚都没有地方谈恋爱……”

路粲话到半截收了声,这话和前任说并不十分妥当,但计瑾瑜接得更快:“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教室、食堂、图书馆哪不能谈恋爱啊。”

夏风彻底沉默下来。路粲憋了半天,道:“……你知道这两句话一起说很奇怪吗?”

计瑾瑜想了一下,自己笑起来,路粲摇摇头:“计瑾瑜,你这几年就没有个谈恋爱的对象吗?憋死你了吧?”

真不知道怎么了,一天要被问两次。计瑾瑜心里叹了口气,道:“没有啊,没空找。”

“我看你挺闲的啊。有空找找吧。”

“你这么关心我干嘛。”计瑾瑜看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很讨厌我呢。”

“是不怎么喜欢你。”路粲也转头看他,浅褐色的瞳孔里落了昏暗灯光,又圆又亮,“但你老这么赖我家,我还以为你喜欢我呢。”

计瑾瑜哑然,因为尚不明晰的心事被突然昭然;也因为路粲十年前向他告白,用的也是这种轻快的反问句和这双小动物一样的眼睛,一时旧梦呼啸而来,不容他喘息。

“你别啊计瑾瑜。”路粲已经拎着冰淇淋轻快地走到前面去,后脑勺的头发还是翘得固执,在路灯下反光,“你别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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