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离路粲家不远，打车也就十多分钟。一进校门的玉桂大道浓荫墨绿，细密的芬芳白花随风纷纷落下，一如当年。
路粲有一瞬间的恍惚，路宁宁往前没看到他，又转头招手：“小舅舅走呀。”
“哎。”路粲跟上去没话找话，“好像也没怎么变嘛。”
“有的变了有的没变。像我们教学楼就是才修好的呀，还翻新了大礼堂和地下球场……”
“还有地下球场了？”
“有啊。你上学那是什么时候啊？”
“十年前？差不多吧。”
“那时候是没有。”路宁宁想了想，“之前做板报的时候我看过，球场是八年前修的。”
“早知道我复读。”
“就为了球场？小舅舅你好幼稚。”
“路宁宁，请你尊重长辈。”
路宁宁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不言自明。路粲作势要揍她，她三两步蹿到前面去，突然惊奇地喊了一声。
“诶你快看！这儿有个认识的诶。”
“看什么？路宁宁你这招从小用到大……”
“不是，真的！这不是你那个朋友吗？”
“真的假的，我哪有朋友……”
路粲狐疑地凑过去，发现路宁宁指着的照片他还真认识，规规矩矩地留着短发、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计瑾瑜，即便是挂在历年优秀毕业生长长的队列中，也英俊得有点突出。
“我没认错吧？他那颗痣长得好漂亮，我下次化妆也要试试在那里画一个……”路宁宁仔细读了一下，“靠，高考状元诶！是你的同学吗？”
“……是啊。他长得还挺好看的呢？”
“对呀，是不是有好多小姑娘追啊？”
“才不是，当时跟我告白的姑娘比跟他告白的多多了！”
“真的假的？你吹牛！”
路宁宁没听到反驳，是路粲终于没扯住跑掉的思绪，自动回复用完了。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记得很清楚，原来也是有点模糊的——他说的是不假，也许是因为计瑾瑜不爱笑，所以给人压力——但他高中时眼睛竟然是这样明亮的，是个即便神色淡漠也自有一股意气风发的少年。好奇怪，明明应该每个人看见他，都会喜欢他。
路宁宁觑他神情，拉长了声音：“哦~我知道了……”
她还没阴阳怪气完，立刻被路粲揪住了后领：“你知道什么了？你上学期数学考不及格谁给你开的家长会？”
“你开都开了，再回去告状属于投案自首，也不会从轻发落！”路宁宁梗着脖子道，“我也没有说什么呀，你做贼心虚。”
“请我吃冰淇淋。”
“这又是为什么啊！”
“我帮你开家长会了。”
“都上学期了……”
暑假的学校里很安静，也就他们在光荣榜前鸡飞狗跳，那被人注意到也是理所当然。
“——路粲？”
“找他吗？”计瑾瑜抱着胳膊姿态闲适地往门边一靠，“他不在。”
“噢。”萧朗往他身后扫了一眼，确实也不像有人要出来的样子，“您是？”
“您是查户口的？”计瑾瑜笑了一下，“我是，一个人。”
萧朗一时无言，想也能猜出来这就是Sunny说的“艺术家”，漂亮倒是挺漂亮，但跟Sunny说的温柔和蔼完全不搭边。
“这还是能看出来。”
“噢。”
这话说完没了下文，他们在门口无言伫立。
“有事？”
“这个……”
他们一同开口，又一同闭嘴。计瑾瑜不再说话，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给路粲的。”
“噢，那我会转交的。”计瑾瑜似笑非笑，“还是说你想自己交给他？”
“要是能让我转交给他就更好。”
“您要是提前发个消息就知道他不在了，省得白跑这一趟。”
计瑾瑜笑得和蔼，好像自己不是突然跑来。萧朗也不想跟他纠缠：“那我等他回来。”
萧朗本以为计瑾瑜会就此关门，谁想到他侧身一让：“那请进吧。”
他愣在门口，计瑾瑜反笑起来：“怎么，不进吗？路粲不会高兴我把他的朋友拒之门外的。”
计瑾瑜记得这个声音，所以当然不想他见路粲。但可恨又不是没有手机，转头让这黑皮告状了可怎么好，不如先让进来，还能探个底。萧朗大概也有此想，迟疑片刻后进了门：“那打扰了。”
“喝水吗？还是饮料？”计瑾瑜俨然一副对这个家十分熟稔的样子，“你先坐。”
萧朗没答，观察了一下后院那个半成品的缸：“在做鱼缸吗？”
“是啊，我刚把河床铺好，等他回来自己规划水草。”计瑾瑜又从厨房里走出来，在茶几上放下一个纸杯，“那喝温水吧，健康。”
“谢谢。”萧朗转悠了一圈坐下来，“那个河岸好像是我们一起去的地方。”
计瑾瑜背对着他，没事找事地把水草泥又捏平了一下：“原来是和你一起去的吗？他倒是给我发了照片，没跟我说还交了新朋友。”
萧朗道：“那他手没事吧？”
“手？”计瑾瑜在院子里的小水管下冲了手走回来，闻言略有惊奇，“他手怎么了？”
萧朗盯着他的脸：“啊，就是那天和人打架了，也没来得及看他手怎么样了。”
计瑾瑜不知道打架这回事，下意识就想皱眉，但及时扯平眉头，云淡风轻地道：“应该没事。”
还能打游戏，能有什么事？
“应该？”萧朗叹了口气，“就怕他扭伤也不当回事。”
“你也没很当回事啊，这都过去几天了，真扭了也好了。”计瑾瑜低头按了几下手机，“放心吧，他好着呢。”
“你说得也是。”萧朗冲他伸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萧朗，草头萧，开朗的朗。”
“你好。”计瑾瑜放下手机，跟他握了握手，礼貌地笑道，“我的名字就不用了吧？以后我们应该也不会再见的。”
他的瞳孔明澈得很，映出萧朗哑然的脸。萧朗收回手：“不会再见面也得有点礼貌吧？”
计瑾瑜理直气壮：“我说过‘你好’了。”
萧朗沉默了半晌，道：“你跟路粲还有点像。”
“不会吧？他对人很亲切。”计瑾瑜埋头回消息，“你喝水啊，别客气。”
“哎。”萧朗反而觉得有点好笑起来，看到阳台上的玻璃鱼，又向他搭话，“是你做的？”
计瑾瑜扫了一眼，反问道：“他告诉你我会做这东西的吗？”
萧朗照着Sunny给的情报开始打太极：“嗯，听过一些。”
计瑾瑜收起手机点点头：“是我做的。”
“很厉害。”
“谢谢。”
萧朗又要说话，计瑾瑜道：“你不用找话题，路粲也不在。”
“习惯了，没话说我不踏实。”
“看不出来啊。”
“老被误会，其实我挺健谈的。”萧朗不依不饶道，“你是学艺术出身的吗？”
“不是，技工师傅而已。”
“噢，我听说的时候还不信，还以为是他随口说的。”萧朗淡定地道，“毕竟艺术家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他跟你说我是艺术家？”
“是啊。”萧朗笑笑，“不是吗？”
计瑾瑜看向他，眼睛轻轻弯起来，睫毛像极精致的刀，齐刷刷地亮着对他的讨厌：“他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也没什么。”萧朗视若不见地道，“也就还知道你们认识挺多年了。”
“是很多年了。”计瑾瑜道，“所以他会说什么不会说什么，我很清楚。”
“是吗？但毕竟很多年不见了，人是会变的，感情当然也会变，不是吗？”
萧朗终于看见他眉头皱了起来，笑了笑：“你喜欢他很多年了？”
计瑾瑜冷笑一声：“离我们第一次见面过去了不到半个小时，这个问题就礼貌吗？”
萧朗笑起来：“还行吧。反正我不介意告诉你，我挺喜欢他的。”
“毕业几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
银发优雅盘起的老太太语带埋怨，路粲想逃没逃掉，只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杨老师。”
“哎。”杨老师捏了捏他的胳膊，十分感慨地道，“长高了。”
“哎哟杨老师，我从高中以后……”路粲话到半途，轻巧改口道，“是长高了好几厘米呢。”
“你爱运动嘛，也是应该的。”杨老师笑眯眯地道，“这是来办事？”
“啊对，带我侄女办学生住宿，我给他签字。”路粲介绍道，“路宁宁，问杨老师好。杨老师是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特别负责特别好。”
“嚯哟，油嘴滑舌。”
“杨老师好！”
“哎，你好。哪个班的啊？”
“还没分班呢，我选的理科。”
杨老师笑眯眯地摸摸路宁宁的头，又看向路粲：“你打篮球把隔壁班班长砸了写检讨的时候好像还在昨天，现在你都能当侄女的家长了。人哟，哪有不老的……”
“您脑袋里是不是也有那个什么思维殿堂啊，一边放知识讲义，一边放学生的光辉历史？”路粲郁闷地道，“这也叫老……”
“我只是感叹光阴似箭，又不是说自己变笨了！”杨老师瞪他一眼，“好了，跟我一起上去吧，生活老师的办公室就在我们隔壁。”
路宁宁十分稳重地道：“谢谢老师。老师教案很重吧？我帮你拿。”
杨老师晃了晃袋子，倒是很轻：“不用。路宁宁是好同学啊，不像你舅舅。”
“冤枉啊杨老师，我不是经常帮你搬教案吗！”
“那也得是我找得到你的时候，不是天天叫你搬教案，还不知道你有本事逃课！”
路宁宁忍笑道：“我舅舅当年很坏吗？”
“也不坏，就是混。”杨老师笑着摇摇头，“也不真的做什么坏事，每次被抓到认错又特别快，真是没辙。”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杨老师咂舌：“你看看，就是这样子。”
“小舅舅，你这样也能考上大学啊，那我有信心多了。”
路粲无语凝噎，杨老师哈哈笑起来：“其实高二高三好多啦。高一的时候天天逃课，班长都好心不想记他了，我好久以后才发现。”
“没有吧，他记我还少？”
“是你自己逃课多。”杨老师笑骂道，“我们计班长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该说不说，你这小子人缘是好的，像计瑾瑜办事这么踏实的学生少见，他都愿意帮你糊弄过去。”
是吗？路粲跟在杨老师和路宁宁后面上楼，从拐角处望出去，无边无际的香樟如云，浓绿的海一样卷过夏日云底。
上四层楼的功夫，杨老师又问了路宁宁学习和生活上的问题，她都一一答了。毕竟是上了年纪，说了话还得慢慢顺气。
“哎，你们去忙你们的吧，生活老师就在那边。”
路宁宁先带着文件过去了，路粲在后头寒暄：“行。对了杨老师，假期你怎么也来？”
“在家闲不住，不如过来备课。”杨老师笑道，“还有些孩子假期不回家，提前来学校住宿的，得看着点。”
路粲点点头，杨老师又感叹了一遍：“哎，你都这么大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
杨老师乐了：“你还会用成语了。”
路粲不服气：“我会啊！我好歹还参加了高考呢！”
“是是是，考的大学也确实是不错。”杨老师笑眯眯，“什么时候回班上来给我的学生做个经验分享？”
路粲吓得要摔倒：“饶了我吧，就我还分享？不如让那个谁，是吧，咱们班长这么牛，应该让他来啊。”
杨老师的笑容却淡了一下：“班长……你后来和他有联系吗？”
“后来？哪个后来，毕业以后吗？”
“算是吧。”杨老师迟疑道，“毕竟你们当时关系挺好的，他也帮了你很多……”
“是，要不是他我也考不上大学。”路粲道，“怎么啦，他个没良心的从来没联系您？”
“你不也是个没良心的吗。”杨老师笑着摇摇头，语气里的惋惜和惆怅却漫上来，“我不在意这些个。但你们毕业后两年，我突然听说他退学了，也不知道……”
路粲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问道：“他怎么？退学？”
“是啊，他的辅导员给我打电话来，说他要退学，联系不上他家人，想让我一起做他的工作，明明有大好前途的一个孩子，海外交流也不去，回来就自己去办退学……”杨老师沉沉地叹了口气，“可我就更联系不上他了，之后好几年一直也没有消息。现在我也老想起来，不明白啊，这么有前途的一个孩子，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盛夏炫目的白光裹着支离破碎的蝉鸣声势浩大地涌上来，有汗从背后猛地渗出来，瞬间冷却，令人发寒。路粲皱紧眉头，只觉得听到的话像碾碎的拼图，意思全然无法拼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