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相信】

有常在家中客厅愤怒地打了一套空气拳。

恩爱放下手机叹道：“实在是可怜。现在坏人太多了。”

有常停了下来。

“你出门小心点，别跟人家起冲突，这要是你，我还活不活了？之前你小时候跟人打架，我都吓得半死。”恩爱到餐厅摸了摸中午打包回来的饭菜温度，把它们一一放进了冰箱。“对了，你刚才干嘛去了？你大伯大姑本来还想着带你去喝咖啡呢。”

“去见钱四方。其实想再看个电影的，结果刷到这个事，就回来了。”有常颓丧地坐在沙发上，感觉眼皮都沉重得抬不起来。她的指尖在烧。

“为什么不看？”恩爱问，“暑期档，好多电影呢。要不我明天带你去看？”

有常感受到一阵憋闷，胸口有个不断膨胀的气球正挤压着她的心脏。

“看不下去。出了这种事，没心情。”

“又不是你，你出门的时候小心点吧。”恩爱突然顿了一下，看向面色铁青的有常，“你刚回来那天去吃的火锅，没碰见坏人吧。”

有常的眼泪都快要出来了：“你凭什么觉得那不可能是我？我都没有那个自信，你怎么能就这么无所谓？”

恩爱不解地皱了皱眉头，她不知道女儿为什么要对一件遥远的事情如此愤慨。

青春期，恩爱摇摇头，有常的青春期，太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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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店的这件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和首日空前一致的愤慨不同，事件越往后越变得有些不对味。

秃鹫喜欢吃腐肉，觉得腐肉就是好肉，故而会花心思让别的鸟儿也承认腐肉便是好肉，好肉便是腐肉。

安然无恙的打人者获得了秃鹫们的同情，那两位无辜被害的女子还在重症病房浑身流脓。

他们说她们必定是□□，是加害者的不忠妻子，他们说她们习惯于裸露。

当然，她们是裸露的，裸露得不能再彻底了，那些火热的辣油让许多皮肤永远地离开了她们。

有常对这些言论的愤怒之火从来就没有熄灭过，几天之内她转发了快百条微博，只愿能给求公道之人一份助力。不过，看微博看太多，也导致她在填写东东弗书店的应聘表格时，差点把自己上网的ID填在姓名栏。

不过幸好第一个字都是姜，第二个字的第一笔也都是横，这才没有浪费掉一张纸。

主管收了她的申请表，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问：“你一个镜濠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干嘛来做书店店员？”

有常有些愣怔：大家难道不都是大学生吗？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话不妥。于是她答：“因为我想干这个。”

“为什么？看你学的是教育，你随便去哪个学校当个老师不是很好吗？”主管把表格轻轻放在咖啡区的桌子上，“当书店店员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这其实是个体力活、耐力活。”

有常怎么能不知道呢？她在应聘之前就在网上查过，什么知乎豆瓣小红书，什么独立书店大型连锁，只要是和书店店员相关的她都看了一遍，心里有了个底，有了些计划，这才敢来应聘。

恩爱和姜明晏都很反对这件事，觉得她明明可以像主管所说，去找一个工资更高，也更匹配她学历价值的工作，干嘛非要去书店搬书，给人当服务员？

恩爱甚至跟她一对一谈了俩小时。她用一把“明年能不能上研究生”的刀，把有常的人生切成了两半。一半是这一年继续申请研究生，申请上了就读，读完考教师编制；一半是申不上研究生，直接考教师编制。

反正最后都要走向教师编制，为何不积攒一些教学经验，反而跑去书店呢？恩爱摸摸有常的手背，用那种老师劝说学生好好学习的口吻道。

有常什么都不说，第二天直接来了东东弗。

“既然如此。”主管拍了拍扶手椅，“那这样，你给我做个自我介绍。”自我介绍后就是面试的基本流程，有常从小到大都会在学校里参加各种活动，有但不仅限于主持，歌唱，朗诵，活动策划。相对于笔头上的测试，她对面试更有把握。

果不其然，一面完主管就让她稍坐，她去喊店长来。老员工们或远或近地窥探着有常她们的方向，她的目光从这些三三两两的人们的脸上依次扫过去，一时间叫人搞不清楚是谁在看谁。

店长来了也没什么别的可说的，只是再次跟她强调了这份工作的性质：服务业，体力活。有常表示可以接受，毕竟三个月试用期摆在那，实在不行，她也不会赖着不走。

店长和主管又在旁边拿着有常的简历嘀咕了一阵，这才由主管宣布：下周来上班。

得知有常真的要成为书店店员的父母不是很高兴。恩爱没说什么，只是一脸“都这样了，还能如何”的表情。姜明晏背着手，道：“你以后别后悔！下一年的研究生开始申请了没，你盯着点，有学上还是要上学的。这只是个过渡！”

研究生，研究生！

之前，有常觉得这三个字是进步和自由的象征，但是如今从姜明晏嘴里讲出来，却莫名像是一道驱赶的咒语，应验于他的厌恶。

有常不想理会，拿起手机又开始刷新微博消息。火锅店事件的始作俑者已经被警方抓捕归案，官方并没有披露他们的身份细节，但是民众传出来的小道消息里都说他们这四个人都是当地的地头蛇，家里有背景，作恶惯了。等过两天等风声过了就又会被放出来。这件事就会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最终变得悄无声息。

可悲的是，比起官方消息，网友们更愿意相信如此的小道消息。是因为她们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身边的那些人吗？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小世界，当这个小世界是黑色的，人们看大世界便会戴上一副黑色的眼镜。当黑色眼镜太多时，人群再怎么交汇往来，这眼镜都再也摘不下来了。

有常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她未成年的时候就曾经目睹过不止一次的“悄无声息”。她也有一副黑色的眼镜。

@姜醋辣蟹：时刻关注，不能让这件事的热度就这么下去，否则后患无穷。

恩爱也被她逼着了解了这件事的后续，给她留下的话是：“还是要相信有好人的，虽然现在坏人很多。”

若是放在三年前，有常没准会点点头，收起手机，抱着无望的憧憬，接着岁月静好，读书上学，成为妈妈的好女儿，同学的好榜样，老师的好学生，丈夫的好妻子，同事的好帮手——这个世界可爱的NPC。

“你听听你在说什么？‘还是要相信有好人的，虽然现在坏人很多’，”现如今的有常冷笑一声，“篮子里有十颗草莓，九颗是烂的，你敢看都不看就塞嘴里吗？当你要退钱，卖草莓的却说‘这不还有一颗好的嘛！’难道你这都不气？你下次还敢买这草莓？”

“那能一样吗？如果真的是草莓烂这么多，我肯定要找店家理论的。”恩爱笑道，觉得有常在说孩子话。“又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这么类比。人，很复杂的。”

有常冷哼一句：“竟然，人都不如草莓。”

恩爱其实很想用姜明晏举例，把有常的父亲当做那颗好草莓端给她看，但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她知道，拿这个出来说，只会起反效果。

无论有常有没有过上大学，她对姜明晏一直很有意见。从小到大，她们父女俩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吵，根本没有消停的时候。姜明晏气急了会动手打有常，有常便狠狠记在心里，下次更要跟父亲呛声。于是再吵再打，永无止境。

“有人好得复杂，有人坏得复杂，你非要我去理解那些坏得复杂的，凭什么？”有常接着说着，脑子有十几捆钞票在转，那是她们家的十几万。

恩爱就是因为太过相信那摸不着的“好人”，而让现实的“坏人”拿走了她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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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爱忙完所有家务，躺在床上，旁边的姜明晏早已鼾声如雷。她放不下白天的那场谈话，沉甸甸地躺下去。

丈夫白天上班辛苦，晚上回来也做了一家人的晚饭，这难道不就是一个现成的好人吗？恩爱不明白为什么有常总是看不到。她之前在教育孩子的书籍上读到过，孩子，尤其是女孩儿，会有一个极其厌恶父亲的时期，但是这个时期常见于孩子的青春期。有常今年都23岁了，怎么还会这样？

恩爱翻了个身，眼睛合上，眼皮却在播放日间录像。

有常都大学毕业了，不能这么不懂事一辈子，会吃大亏的。恩爱担忧着，想着，摸了一把肚子上的赘肉，心中烦闷更甚。

她明白，自己即将进入更年期。申研失利，脾气火爆的有常必然会在往后的日子里给她带来更多的冲击，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别的妈妈也会有这样的问题吗？她想明天去找同事聊一聊，但又怕人家根本就不信她：日子都过得这么好了，这算什么烦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