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选择】

“明晏，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的时候真的对大哥一家太……也不是，就是，大哥他们家有点……”恩爱说着，停下了玩连连看的手，用胳膊肘捣了一下躺着看电影解说的丈夫。

姜明晏哼唧了一下，让恩爱接着往下说。他看着不是很在意，但恩爱知道，他有些烦躁。

他不喜欢自己说这些，恩爱能觉察出来。即使姜明晏无法察觉，恩爱不喜欢他不喜欢她说这些的姿态。

只是她一时间也无法对姜明建一家下一个准确判词，即使她是一名教了三十年小学语文的资深教师。

对于家庭，她从小到大都有一种愧疚感，她觉得自己过得比周围人幸福，都是因为家庭在给她输血——尽管这都是她应得的。

八岁那年，恩爱帮家里人下地劳作，手小镰刀大，还没割下几茬麦子，镰刀就先一步割开了她的脚。当时的剧痛让她错觉自己的脚掌已经被切成两半。她害怕极了，看着脚把血吐进土地，让它们变成更为浓郁的深色，像是她没吃过的巧克力。

恩爱疼得直抽抽，却不敢移动，生怕稍微动一下，就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半个脚掌留在了原地。她也怕等她爬回家，母亲会责怪她为什么不把那半个脚掌抓起来带回。

她嚎哭着，维持着滑稽的半屈膝姿态，直到有大人听见动静过来解救她。

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一个月，直到她脚上的伤口不会再因为沾水而发炎。而在此期间，恩爱的弟弟正好生病发烧，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不过幸好没有什么后遗症，只不过是单眼皮突然变成了双眼皮而已。

即便如此，恩爱也觉得愧疚，相对于别的同伴来说，她没有在出生的时候被母亲或父亲扔到野地里，没有被按进马桶里淹死，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更何况是在她们家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的情况下，她和大姐并没有受到非常明显的虐待。

要说委屈，还是有的，她总是在穿大姐淘汰下来的衣服，还要干大姐不愿意干的活儿。恩爱脚受伤的那天，本来应该是大姐帮母亲去地里干活的，但大姐想要把借同学的连环画看完，就指使恩爱下地。当时的恩爱的意识里没有“拒绝”这个选项，她不会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但是早就学会了接受。

即便如此，恩爱也不怨任何人。反而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会觉得很温暖，这是她记得最清楚的一件童年往事。只因母亲在她身边睡了一个月。

八岁的她像一只小猫，躺在母亲柔软的肚皮上，不用上学，不用写作业，只需要每天定期坐起来吃饭换药擦洗身体就可以。这是八十年代的奢侈生活，母亲的手是按摩浴缸，父亲的轻声细语是轻柔的皮草，姐姐和弟弟的不招惹是一架私人直升机。

故而，在恩爱到现在甚至都说不出“姜明建一家有点过分”这样的话。她只能沉默地滑动一只黄色的小鸡，看着它和其他两个同伴从屏幕上消失，就像她曾被划破脚掌的那剧痛一刻。

姜明晏看她一直没有往下说，把脑袋从手机里拔了出来，问她：“你到底想说什么？是大哥又找你借钱帮忙了吗？”

恩爱摇摇头，“不是，就是前两天不是非凡来家里嘛，我总觉得这孩子没法找到一个稳定工作，怪不了任何人。他确实是总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她叹一口气，“自从有常回来之后，她说的话我总是想起来，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更年期吧。”她自嘲地笑笑，眼神自然地落在斜对床头的梳妆镜上。镜子里是一张浮肿，松弛，只能用“真实”夸赞的脸。

她收回目光，看着手机。

姜明晏沉默片刻，又把脑袋转回去：“我那时候就说了，非凡的这事咱们是能帮就帮，帮不了那就算了。飞宇出的那事总该让他们吃点教训了，不至于再闯出祸来。别瞎操心。”

恩爱笑笑：“那有常不乐意，你还说她。”

“我说她是因为她没有基本的礼貌！跟这是两码事。这次她一回来就像是身上长刺似的，要不是把她这臭毛病改过来，以后上了社会怎么办，人家领导同事不得给她小鞋穿？”

恩爱没有接话，她一直都觉得有常和姜明晏关系不好是因为她们爷俩的性格简直是如出一辙，针尖对麦芒。将磁铁的同极放在一起，两者只会抗拒着不接近。恩爱就是另一端，能够同时串起这两位。所以，这种时候，跟姜明晏掰开了揉碎了说道理是没有用的，他只会更抗拒。

她的连连看眼见着还剩三步就要结束，她沉思片刻，滑动几下，将这一局的任务完成。

“睡觉。”说着，她就踹姜明晏，让他下去关灯。姜明晏下去了，但直接出了房间门。很快他又走了回来，伸手关了灯。

姜明晏道：“她还没睡觉，在那玩手机！”

恩爱嗤笑一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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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所有人，包括有常自己的意料，她在书店坚持了下来，而且是十天无休。期间有一次，本该她休一天，但老店员家里有事，找她调班，她应了下来。

主管和店长都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甚至还偷偷地说：“不愧是高材生，怪不得这丫头能考上一本，我们不行。”

终于到了可以连着休息两天的日子，有常的心情一片大好，收拾书的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同事问她怎么这么有活力，有常只是说：因为明天我就要休息啦！眼神向更衣室飘忽一瞬，又迅速收回。

她的手机正在无人处时不时地震动着，对面的那人好像根本无所谓有常回不回复，只是持之以恒地发着。

今天店里进新书，有常和一位同事负责拆箱上架，两人坐在地板上工作，一干就是几个小时，无暇顾及其他。等到好不容易把今天的工作结束，熬到了下班点，有常和同事一起关灯闭店。她刚和同事在商场的侧门处告别，就有人喊她名字：“姜有常！”

有常回头看去，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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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睡吧，今天闭店晚，我跟同事在外面吃个夜宵再回去。”

恩爱将信息读给姜明晏听，随即道：“你去看看门有没有反锁，万一她进不来就完蛋了。”姜明晏嘟嘟囔囔地去了。恩爱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有常发来的。

“上次姜非凡说的那个事，我给他找了镜濠那边的同学，往后的就不归我管了。他要是再找你们，你们别理。”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有常放下手机，她面前的人问：“说了？”

“说了。你那朋友靠谱吗？”

那人满不在乎地挑挑眉：“不知道。我又没跟他干过这活儿。反正，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会跟你哥说的。重要的是，你哥怎么选。”

有常用牙撕下鸡腿上的肉：“他一定会选最坏的那一个。”

那人笑了：“那你们兄妹俩还真是完全相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