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劳动】
发生了什么,姜明晏不告诉恩爱,只是让她出来等有常,不要这么快回家,在外面晃悠一会儿再回去,回去的时候还要给他提前发消息。
有常不想深究姜明晏的事,因为她听过太多次“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不想再听。
只是为什么恩爱也被姜明晏排除在外了呢?她不是小孩,年纪也占了“大人”的“大”字……
恩爱握住有常的手,她的手和有常记忆中的一样,柔软圆浑,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完全没有尖角,常年握红笔和粉笔,是一双人人都爱的温和的手。恩爱用这双手牵着她过马路,牵着她上舞台,牵着她进入小学、初中、高中的校园。
送有常去镜濠上大学的最后一天,她们一家三口在学校门口的高级酒店道别。
有常要去学校宿舍,一头扎入四年的蜕皮之旅;而她们要回到赢安,迎接没有女儿的平和生活。酒店外面是金色的玻璃幕墙,人影翻印在镜上,有常的余光瞥见母亲的手在身侧不断揉捏着空气。
恩爱捏着有常的肩膀把她往宿舍的方向推了推,姜明晏一脸的“记得,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她们悄悄挪动脚步往后退,最后要走向两个方向。有常率先把背冲着父母,往前走两步却忍不住回头,却发现父母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她赶紧把头扭回来,不想被人发现。
一如既往,有常一家含蓄地表达着对对方的关切,就和其他许许多多的中国家庭一样。即使是这样的时刻,也很难直接说出爱意和不舍。
那双捏着她肩膀的手,那回过头的一眼就是全部了,就是十八岁的有常的整个人生中体会到的最深切的父母之爱了。
恩爱的手掌没有变,人也没有变,但有常不再是之前的有常。
华灯初上,身旁时不时走过晚间出来散步的人,三三两两,轻声细语。赢安城小,暮色下没有什么车。有常微微低头,问恩爱,问她的母亲:“你不难过吗?”
恩爱正眯着眼睛看对面的店铺还有几家开着,盘算着是不是能买点日用品回去。在她的思量下,灯影旁,还有几个孩童正在跳皮筋。有常的话飘到她耳边,恩爱随口回了一句:“嗯,什么?”
“就是,他今天不让你留在家里。明明那房子是因为你是学校的老师才能买到的,那是你的家,那人是你老公,他却把你赶出来。”
恩爱无所谓:“这有什么的,他们聊工作嘛。就算我听了又能怎么样,我又听不懂。”
有常慢悠悠的:“他的工作有什么技术难度吗?有什么听不懂的?你的工作内容他也听不懂。退一万步说,既然你听不懂,那为什么你不可以听?如果真的是什么要紧的事,他们完全可以出去说,而不是把你这个主人赶出,这太没有礼貌了。”
恩爱拍拍她的手背:“不要那么敏感。他们来家里也是为你爸好,方便嘛。而且那两个叔叔你也认识的,不是什么陌生人。”
“这叫敏锐。”有常哼了一声,“什么叔叔,牛鬼蛇神都成我叔叔了,想想都觉得臭。”
恩爱笑笑,满眼宽怀。她不想聊这些话题,关心了几句有常的学校生活。
她没有上过大学,更别说在境外的镜濠独自待上四年。她甚至有些佩服有常,如果是恩爱自己在这个年纪,一定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上大学。更何况那边说粤语,她听不懂,只会更加慌乱。
女儿叙说的那些惬意生活,恩爱这辈子都无法切身体验,只能听听为算。恩爱附和着女儿的话,让她继续说下去,同时抑制住自己想要啰嗦的欲望。
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瞬间,有常以为恩爱下一句就是问她:“那你的这个同学现在工作好吗?”或是“那你有没有想过以后?”
但是恩爱没有,她把话头止住,迅速调转了方向。她知道说什么话有常会生气,现在不是她想让有常生气的时候。
有常在心内庆幸——鬼知道她为了这样的瞬间,努力了多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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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啊。”那人在手机那头回复有常,“大学四年,除了上学,你不就是在跟你爹妈博弈?现在这样的状态是你应得的。”
有常喜滋滋地打字:“那是肯定的,是我应得的。但那十几万,本来应该是给我上学用的,却到了别人手里,不爽。”
“那个主要是因为牵扯到了你大伯哥哥他们家,要不然你都不用操心。”
是啊,什么事一旦牵扯到不要脸的外人和不够坚定的自己人,就会变得艰难。
母女两人吃着冰棍回到家的时候,姜明晏的领导和同事已经走了。姜明晏正拿着手机,背靠沙发,愁眉苦脸地看着什么东西。他面前的茶几上全是瓜子壳和茶水渍。
见两人回家,姜明晏只是瞟了一眼就继续看手机。恩爱吃尽了冰棍,洗了手,开始收拾茶几。
“谈完了。”恩爱说了一句明知的废话,手里的抹布不停。
“嗯。”姜明晏回一句废话。
有常皱了皱鼻子,站在门廊下:“这茶几被弄得好脏。”
姜明晏不痛不痒的:“他俩弄的,本来还要抽烟,我没让。”
“那怎么不让他们收拾干净再走?”
“人家是客人。”姜明晏烦躁起来,“我警告你,少找茬啊。一天到晚叽叽咕咕的烦死了。”他怒而站起,回了主卧。恩爱一手拿着垃圾桶,一手拿着抹布,劝有常少说两句。
“凭什么你收拾?”
“我不收拾你来?”恩爱笑着摇摇头,“行了行了,去把衣服换了,等会儿洗澡睡觉了。”
有常像只受气的小狗一样踢踢踏踏地进了屋。
恩爱把抹布扔下,直起腰伸展了几下。其实她也不想收拾,但就像她说的一样,她不做,谁来做呢?
有常从小就秉持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做”的原则,如果不是她心情好,她是绝对不会插手不该她负责的事。
至于姜明晏自己,他白天在外面东颠西跑地挣钱,还要回来做饭——因为他觉得恩爱做得不好吃,尽管有常更喜欢恩爱做的饭——已经很累了。像这种收拾垃圾,整理桌子的细碎活儿,姜明晏是懒得弄的。恩爱倒不觉得自己亏,算来算去,也就是在带有常长大的这件事上,恩爱占了绝对的大头。其他地方,姜明晏跟她差不多是一半一半,比恩爱小时候在家里干的活少多了。
这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已经很好了。
恩爱弯下腰,接着擦玻璃台面。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等她收拾完,这才坐在沙发上点开消息。是她几个要好的女同事在群里商量要不要过两天出去自驾游。恩爱看了看日历,又在群里问了几句细节,便敲响了有常的房门。
“下周三,你上班吗?”
有常正翘着腿躺在床上玩手机,她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查了一下排班表:“那天我休息。不轮班。干嘛?”
恩爱又捣了几下手机:“你王阿姨,杨阿姨,吴阿姨,想要出去自驾游,王阿姨也带她闺女,我们开一辆商务车,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有常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就我们几个,是吧。”
“对。”
“去哪儿?”
“就赢安旁边的惜山。”恩爱敲了敲手机,“具体的我微信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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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周六的早上,有常铆足劲吃了五个包子一杯豆浆以应对接下来的工作。
一上午,她不知道收拾了多少次书架,帮客人找了多少次书,如果不是好好吃了早饭,她早就一屁股坐下了。周六中午刚过,一堆带着小孩来书店熬时间的家长就冲进了东东弗,声势浩大,七零八碎。
有常的午饭刚落在她肚子里,她就急急忙忙地冲了出来,站在书柜外面摆出一副笑脸。这是她的职场,她应该付出劳动。
东东弗实习期工资一个月两千三,恩爱给出去的那十四万,有常不吃不喝四五年才能挣回来。但这不是她该填的窟窿,这不是她该负责的事情。为不该自己负责的事情付出劳动和精力,有常不会当这样的蠢货。
她躲起来发了几条微信,又迅速转回客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