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意思】

书店和咖啡馆都忙得人仰马翻，造访后者的人多到饮料盖子全部用完，只能递给后来的客人一个敞口纸杯的程度。有常就算没有身临其境，倒也能远远地感受到咖啡馆同事们的焦虑。

书店这边也是不遑多让，隔着玻璃，有常都能看见儿童读物区的同事的脸上的肉已经垮了下去，因为热，还泛着红潮，像个皱皮番茄。但是偏偏她们的嘴角还必须要翘着，很是诡异。

有常负责的当代小说区的情况比儿童区的稍微好一点，她还有一个老职员可以搭档分担工作量。只是总是能听见肥头大耳的男人挺着啤酒肚对书架上的书指指点点，还要目睹瘦削的女人在一旁露出崇拜的目光，连连点头的样子，有常实在是浊气填胸，快活不得。

在当代小说区逛的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人，看东野圭吾，加缪，勃朗特还有村上春树。不远处的畅销书架上摆的多是言情和耽美小说，还有一块专门放女性主义书籍，前者多吸引少年人，后者多吸引年轻女性。

有常围着围裙贴在书架边上，享受着没有客人问询的“空闲”时刻，不由自主地观察起那些在言情和耽美小说前流连忘返的小姑娘们。

有常那么大的时候，在做什么呢？她在学习，在跟男生打架，在和老师顶嘴，在考一场又一场的试。想起来，真是没意思。

但即使很少娱乐，很多努力，有常也不见得就比别的孩子优秀许多。尽管恩爱和姜明晏一直觉得她们的教育非常成功，因为有常靠自己的成绩考进了全赢安最好的高中，考进了快班，还成功地考上了理科一本——有常根本就不想读理科。

也许吧，也许在成绩这方面有常不是一个差学生，但是她也有自相形愧的时候。

比如周三那日，见到了王阿姨的女儿之后。

王阿姨的女儿叫余依念，开学上初二，比有常小了十岁。她顶一头乱糟糟的自来卷，远处看，像只小熊。个子倒是高，小小年纪已经突破一米六大关。

她有点认生，一开始只知道躲在妈妈身后，后来王阿姨她们要在前排睡觉聊天，就让余依念和有常一起坐在后排。有常也不怕带孩子，她之前在镜濠实习，带的就是这么大的学生。

只要有常愿意，她很容易就能和半大姑娘相处融洽。两人一起坐在后排，有常帮她调整座椅，给她调哈利波特出来看，还让她随便挑她带来的零食。有常也不问她学习怎么样，只是跟她说，自己是学教育的，已经大学毕业了，如果有什么好奇的，可以问她；以及如果想要玩什么东西，也尽管直说。

等一行六人到了惜山，余依念已经不再往母亲身后钻，而是主动选择和有常一起行动了。

爬山的一路上倒没有什么，余依念熟了之后就是个小话痨，不仅想知道读大学是什么感觉，也很热衷于和有常分享她在学校的点点滴滴，从老师说到同学，从写作业说到考试，从校门口的早餐推车说到难以下咽的学校食堂……

除了回答余依念的问题，大部分时间里，有常都在听她说。

队伍里的四位中年女老师没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惜山山顶，只能在半路决定搭乘缆车。自然，余依念和有常坐在一起。

缆车是露天的，上下前后无遮无挡，座椅是她们唯一在空中唯一能接触到的东西。脚不踩地，头不顶天，有常觉得自己像个不能飞的风筝。

望着大好风光，有常的脑子里却仍然想着那十几万，以及恩爱每每提起这些钱的神情。如果不是大伯一家，她定然能带着恩爱在镜濠的豪华酒店里看海景。

缆车飘到半空，余依念问有常：“姐姐，你上初中的时候累吗？”

有常回过神：“怎么了？”小姑娘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的话。

“上学期我们班有人跳楼。”

有常心一紧，下意识就按住了两人面前的保险横杆。“死了吗？因为什么？家庭，还是学习？”

“没死，被拦下来了。至于原因，两个都有吧。我没有细问，我跟她不是很熟。”余依念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然后学校就用一节政治课给我们上了心理课，还让我们班的人多放了几天假。但我还是觉得好累。”

“是平常上学有人欺负你吗？还是家里有事情？”

余依念想想，语气中透着迷茫：“没有……我就是觉得好累啊，我平常去学校上课，周末还要补习，放了假我也要去补习，补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口才……我今天出来玩，还是因为老师这两天有事，所以才能出来的。”

“你一直上这么多课，还是上了初中才开始的？”

“一直，从小学开始。为什么我们都要这么累，就不能不累地活吗？”

有常沉默了，被她几句抱怨的话击中了后脑。在她这个年纪，有常问不出这样的问题，也没有人可以听她说这样的话。

两人眼前是苍翠无垠的山中林景和碧水白云。有一个瞬间，有常很想用这样的景色劝慰她——“看，世界多么广阔。”但一想到余依念今天玩耍回家后，等着她的还是那些“累”，这样的宽慰不会带来丝毫的改变，甚至也许会让她怨恨为什么世界之大，没有她能放松的地方，便没有如此说。

有常的小学和初中不像余依念这么累，这是实话。除了初三突击了一些科目，其他时间她都有一搭没一搭地上着数学和英语，时常考年级前两百，运气好点能进年级前五十。

“累啊，怎么不累呢，人人都很累的。高中会更累，我当时基本每天都是两点以后睡，六点就起了。”有常苦笑着道，“你会发现，熬完了初中，还有高中，到大学就会好一些，但是得看你怎么想，如果你想像高中一样努力，那完全也可以。”她顿了顿，“然后就是工作，工作更叫人疲惫。”

余依念眨了眨眼，好像在思考。她远望群山，胸中丘壑被社会的时钟填满，满头的自来卷像是外置的具象思绪。

她才十三岁，正是好像什么都懂一点，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的年纪。

余依念叹了口气，靠在缆车座椅后背上，有常死死地抓着保险杆。

“好没意思……姐姐，那你现在过得开心吗？你已经上完大学了，任务都做完了。”

“我？”有常思考了一下，“我开心。因为我开始意识到我的任务其实并没有做完。我意识到人生很长，这已经是一件值得让我开心的事情了。人生本身就很有意思。”

“哪里有意思？”余依念出人意料的执着。

此刻，缆车正好到站，她们先下了车，等待后面的四位女士。恩爱她们互相搀扶着从缆车上走了下来。

有常在迎上去之前，回答余依念：“看着她们这样，也很有意思。你不觉得？”

余依念发现自己的母亲的腿软了，正愁眉苦脸地伸手向她，不由得笑了。她来不及对有常的那句话做出回应，赶忙跑向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