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规矩】

缆车下车处并不在山顶，而是正对着一个开阔的营地。惜山能够成为一个著名景点，也和这个山中营地有很大关系。

惜山的形状稀奇，基本上可以被分成两半，一半高耸入云，一半在山顶之前一波两折，折进去的这块地方就是惜山营地。营地上可以扎帐篷野餐，还有一个依山势而建的空中餐厅，很多人都会选择在这里休息，拍照，补充能量，再上山顶。

恩爱她们从缆车上下来就不愿意再接着走，大手一挥去了空中餐厅。餐厅里菜多价贵，但奈何风景当真一绝。若是恩爱和有常单独来，必不会进来吃，顶多爬上顶楼眺望远山，过过眼瘾。

同事之间当然也有攀比——比谁更大方，更能让旁边的两个孩子投来心悦诚服的眼光。四个大人呼啦啦点了一桌子菜，无论是“小孩”和“女人”平常不能多吃的，还是平常吃不到的，通通被穿着国潮服饰的服务生端了上来。

余依念看见蟹黄狮子头就兴致勃勃地伸勺子，王阿姨看了，连忙压住她的手，眼神中似有责怪——“大人没动，你怎么先吃了？”余依念立马就蔫吧了，眼神低垂。

坐在她们对面的有常却就在此时，捋起袖子夹了两块黏在一起的糖醋排骨，大喇喇地塞进口中，糊了一嘴的糖醋汁，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恩爱想要阻拦，却也已经来不及，干脆默不作声。余依念见状，赶忙挣脱开母亲的手，乐颠颠地弄了半块狮子头放进碗里。恩爱正好把几碗转到她们面前，余依念拿了一碗，叮叮当当地制作起狮子头拌饭来。

其他人也纷纷动起筷子来，不曾多说什么有的没的。

筷影纷飞之际，有常把剩下的一块糖醋排骨夹进恩爱碗里——她不爱吃这些酸甜口的东西。恩爱剜她一眼，嘴中“啧”一声。

王阿姨虽然因为有常也坏了“规矩”，没再压住余依念勤快的手，但也总是对着孩子的耳朵叽叽咕咕，弄得余依念一时挺腰，一时捂嘴，一时慢嚼……余依念的憋屈让对面的恩爱看着都觉得浑身难受起来。

杨阿姨和吴阿姨虽说一辈子没结婚，也没有孩子，但是她们在孩子堆里待了三十年，看见这状况，立马开了口。

“王老师，都带孩子出来玩了，你还不让孩子尽情吃，抠死了啊！”杨阿姨笑道，“常宝，念念，你俩尽管吃，我请客。”

吴阿姨也接茬：“就是，你俩还想吃什么，尽情点！看给孩子饿的，一瞧就是你俩这当妈的平时克扣孩子口粮！”

王老师赶忙笑着直起身子，道：“谁说的，你们冤枉我啊。你看看这孩子的个头，要是克扣她的饭，能长这么高吗？”

恩爱笑笑，也配合道：“我也是，我怎么敢啊，我要是敢克扣她的口粮，她能在家打滚耍赖。”

有常配合着饭桌上的气氛，给自己夹了半碗面条。有常看了一眼余依念，后者面前的小碟里堆着些排骨和蔬菜。余依念听见有阿姨提到她名字，只是笑笑，仍旧专心地吃她的饭。有常知道她听不懂这些人到底在说什么，只能体会到“可以放松的吃饭”这样的结局。

幸好她们没有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小孩向来最烦在玩耍的时光里听见两个词：规矩，游后感。

有常对自己弯起唇角，吃掉一大口面。

她身边的恩爱也正在攻克刚才的糖醋排骨，心中不免叹息。

在这样的一个场合，王老师做出那样的制止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这就说明在无数其他的场合，她已经这么做了许多次，而且并没有被像有常这样的孩子搅和。

可是，就算十三岁的小女孩真的在一个重要饭局冒冒失失地夹了一块肉，又怎么样呢？饭局饭局，先有饭，才有局，让人不能好好吃饭的规矩当真有意义吗？但是反驳这样的规矩，好像也没有意义。

孩子不懂规矩，没人会怪孩子。只会有个别较真的人怪家长教导无方。

恩爱正在盛汤的手微微颤抖。她好像在无形之间，正慢慢转动着一面镜子，这镜子快要来到侧面。

所以，这规矩其实就是大人之间的暗自较量而已，却把无辜的、不明就里的孩子拉了进来。

恩爱把勺子放进汤羹里，瓷勺碰瓷碗，发出轻轻的一声响。恩爱，你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今天才明白吗？

-------------------------------------

女人们席间的话题丰富多彩，唇齿间流出无数烟火气，任凭谁听了，都想凑过来插上几句。她们说的是生活，是琐事，是从小到大，从头到脚的细节。而这些细节，无非就是从生到死的一切。这种闲话于有常而言，就像是显微镜于科学，缺之不可。

余依念在众位的保驾护航下吃得非常尽兴，一整个狮子头，三个蒸饺，半碗米饭，半碗面条，还有数不清的其他菜品，她都夹了不止一筷子。余依念那张在早上稍显暗淡和胆怯的小脸，如今容光焕发，小嘴也变得能说起来，主动与大人们分享自己的世界。

王老师也有些吃惊，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儿吃得这么开心满足。余依念平日里在学校吃食堂，周末虽说是回家吃，但总是因为补习班多，时间紧，只能在家里匆匆扒拉两口就要提上书包走人。

王老师不由得摸了摸女儿的小肚子：“吃饱了吗？等会儿要不要出去给你买点饮料喝？”余依念有些怯，缩回了肚子，调整了坐姿，变得端正起来。

有常正拿着根牙签剔牙，就势跟恩爱道：“我想喝奶茶。”

恩爱皱了皱眉头：“还喝，没吃饱啊？”

“我要喝奶茶！”有常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我要喝奶茶！”

王老师连忙表态：“常宝要喝奶茶啊，王阿姨给你买。”

“啊？这不好意思吧。念念喝吗？”有常冲她眨了眨眼。余依念这才好似放下心来：“我也要喝。”

奶茶到手，一人一杯，王老师证明了自己的大方。

-------------------------------------

四位资深教师带上两个女孩的旅途终是在下山的后一刻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疲惫。来的时候是杨阿姨开车，回程则交给了手中的驾照还新鲜滚烫的有常。

她们本来还计划着在车上挑选照片，修好图发在群里。可是恩爱先败给了困意。她将修图软件扔在一边，进入梦乡。其他的三位阿姨也相继睡去。

有常关掉了车内音响，车子过惜山，还是一片好风光。几位老师却已没有再拍几张的精力。

无所谓，反正爬山最重要的不是山，而是爬。跟谁爬，怎么爬，爬的天气如何，爬的时候说了什么，都比风景记忆清晰。那些没有人的风景照，总会在某一次清理相册的时刻成为最有可能被删除的选项。

有常戴上左耳的蓝牙耳机，带着五个昏昏欲睡的女人，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回到了小小的赢安。青山绿水成了褪色墙皮，余依念睡眼惺忪也不忘要走有常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