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奶茶】

恩爱没有空闲去给有常开门，只能在锅铲声中让有常赶紧去洗手吃饭。

有常答应了一声，放下包去洗了手。她刚从教育机构回来，在那边用白板，拿文件什么的，手洗得比往常仔细些。

在教育机构带了一个月的课，每天上课，跑腿，开会，身心俱疲，她一回到家就懒得说话。只是今日在只有母女两个的饭桌上，恩爱提起姜明建家的邀约时，有常实在是忍不住。

“有病？”有常撂下一筷子鱼香肉丝，“他还请客？还钱了没？我这天天累死累活在外面上课，他拿我们家的钱请客？”

恩爱没说话，只是往嘴里塞饭菜。

有常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为什么请客？”

“一个是因为非凡在镜濠挣了钱，一个是因为前段时间你姐相亲还是不成功，她们家又闹，正好吃个饭大家聚一聚，调停一下。”

有常不接茬，说自己的话：“下午的班我不去了。”

恩爱抬起眼，惊讶道：“不至于吧你，气成这样？”

“不是，钱四方要去南京了，我去送送她。请过假了。”

恩爱这才不再有异议，只要有常跟公司协调好了，她才不管有常干什么。

入职月余，有常的状态已经从刚开始在公司上班的兴奋有趣转为了疲惫暴躁，每日下了班不是吐槽学生就是吐槽领导。她对这份工作总是不满意，同事八卦，领导絮叨，学生调皮。恩爱劝慰她，工作总是这样的。“你得习惯。反正你以后还有几十年的书要教，现在就这么忍不了，以后怎么办？”

“我不是受虐狂。心里烦还不让抱怨，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上天恩赐，我今生苦修来世大富大贵啊？”有常一张嘴，机关枪似的，恩爱懒得跟她贫嘴。

前两天，有常一边改堆成小山的作文，一边说校区里的一个领导盯着她腿看，被她瞪回去了。恩爱一惊，但是想起上次刘品豪的事情，略放了些心，只是想让有常不要上班的念头又升腾起来。

恩爱觉得不值得，有常之前在东东弗上班不值得，现在在教育机构也不值得，她的女儿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在有常刚上高中的时候，恩爱甚至期待过女儿在未来的某一天能成为一名外交官。有常伶牙俐齿，落落大方，外貌周正，在恩爱眼里，外交官是最适合不过的。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惊觉有常要经历的高中生活早已不是她们当年那样。有常拼死拼活，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换来的成绩仍旧算不上非常优秀。她甚至会后悔当初没有尊重有常的意见，让她去读文科。

恩爱的标准在目睹有常痛苦念书的时光中，正不自觉地慢慢降低。她不再幻想那位穿着西装，说一口流利英语的女儿。她希望能看见一个高兴的有常，如此，能考上个一本就够了，这是她的底线。

可真到了有常选择入读教育系，站在镜濠土地上的那天，恩爱感到放心，却又有些没由来的失望。

现在恩爱才明白，当时的那些失望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对有常一直是有着更高的期待的。作为母亲，她不可能真的对孩子完全满意。

有常上了教育系，恩爱发现她不甘心让女儿像自己一般一辈子困在学校；现在有常不再做书店店员，而是像她之前期望的一样开始积攒教育经验，可她又觉得有常应该去公办学校；但公办学校不会允许有常只做几年，那必然会耽误有常的研究生申请……

恩爱还是想催有常去上研究生，可这不是她催了就能有的。既然这一年没有申请上，难不成有常，不是上研究生的那块料？

恩爱失望，对没满足她幻想的有常感到失望，也对仍旧如此贪心、如此虚伪的自己感到失望。

“那我给你发点零花钱，你跟钱四方下午喝奶茶。你晚上要是想在外面吃，你就在外面吃点喜欢的。”恩爱把红烧排骨往有常面前推了推，“你爸周末烧的，我给解冻了。你尽量吃，吃不完的话就炖点什么再吃一顿。”

有常没想到她会给自己钱。但给钱嘛，有就行了，为什么不重要。

“炖土豆吧。嘻嘻。”有常龇牙笑笑，低头吃了一大口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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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四方的高铁是晚上七点半的，两人约了两点半在赢安中学街碰头。她们不想又在万达见面，那里已不再特别。

中学街其实根本不是一条街，而是一片区域。两个重点中学，四五家书店，七八家杂货，十几家小吃组成了赢安少年的共同记忆。就算钱四方和有常的高中根本就不在这里，而是在城郊的新区，中学街也是她们高中时期的圣地。和万达不一样，这里代表着同龄人。

钱四方到中学街的时候，隔着马路看见有常蹲在一家开了二十年的老书店门口。书店门头红底黄字，油污填满四方的边。

有常穿着一件三十五块的纯棉T恤，斜挎着巴黎世家的黑色小包，衣角和包都掉在缺了牙的灰色砖路上。她手里捧着一本不到十块钱的《意林》，整个人挤在摆在店外的展示架和隔壁百货店的断腿扶手椅之间，专心致志地翻看纸页透光的杂志，就好像回到了2016年。

钱四方没有直接过去，而是身后的避风塘奶茶店买了两杯七块钱的香芋珍珠奶茶。这种店的奶茶都是奶茶粉冲出来的，戳开就会闻见一股香精味。

“喏。”钱四方把紫色的奶茶递给有常。有常抬起头来，接过温热的奶茶。奶茶杯的塑料外壁上印有一个大大的笑脸，封口膜图案是毫无设计感可言的五个大字：“避风塘奶茶”。

“竟然还有卖。”有常把杂志放回展示架上。

两人对着吸了一口奶茶，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鼻中是香芋香，唇间是甜丝丝的稀薄奶味，大嚼几下珍珠，胶质在嘴里翻来覆去，不肯脱离。

钱四方的目光扫过那些杂志，突然来了一句：“《意林小小姐》（即《意林小淑女》，曾用名《意林小小姐》《意林小MM》）停刊了，你知道吗？去年的事。”

有常点点头，她还未说什么，在一旁拿蒲扇扇风的老板就道：“有诶，这个我们也有诶，最后的几本，同学要嘛。”

有常笑道：“要的，就冲老板这声同学。”

奶茶喝了一半，有常拿着三本杂志跟钱四方晃进了卖发夹皮筋手链的饰品店。有常早就对这些东西丢失了兴趣，她的一头短发也没有这些小玩意的立足之地。钱四方倒是喜欢这些东西，挑了几样不那么稚嫩的塞进了随身小包里。

一个小时都没用，两人就走完了中学街。

她们站在赢安十六中的门口，回看刚才自己的走过的路。

“竟然这么短，东西这么少。我们以前逛，恨不得一天都泡在这里。”钱四方把空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

有常看了一眼手里的杂志：“其实现在看，这些文章，都一般。言情更是写的幼稚。”她把杂志卷成筒，在手里拍打：“其实你也觉得很无聊吧，这条街。”

钱四方点点头，和有常交换一个略显慌张的目光，她好像还没准备好就这么孤身一人去南京闯荡。

“我以前还畅想过，要去做小小姐的编辑。我妈说我做白日梦，后来就变成拿这个当鞭策我学习的理由。”有常嗤笑一声。

“我也是。我想做《花火》的编辑。我妈理都不理我。”她用刚刚买的桃子皮筋将头发扎了起来，“我都很多年没有看过《花火》了。”

“你以后也不会看的。”有常伸手，拦下一辆车。

两人坐上的士，让司机去万达星巴克。她们心里都明白，这一天，终归还是会像之前一样——在星巴克喝一杯咖啡，玩一会儿手机，聊一会儿天，最后一起去高铁站。

离别之际，钱四方抬头再次确认发车时间，道：“你知道吗？我们俩分开的时间已经比在一起的时间要长了。”

有常点点头，沉默以对，目送她过安检。

幸好钱四方即将奔赴的职场是她爱的电竞俱乐部，那里至少不会像《花火》一样，只是个触不可及的念头。钱四方已经得偿所愿，有常只祈祷她的生活顺遂，永远能喝上一杯她想要的奶茶，无论是进口牛奶和大红袍茶叶做的，还是奶茶粉和香精冲出来的。

钱四方的桃子皮筋消失在人潮后，有常转过身。

“你晚上怎么说？”恩爱在此时发来了消息。

“我晚上回去吃。”

恩爱回复了一个“收到”，就伸手将冰箱第二层的土豆拿了出来。

有常收了手机，准备给恩爱带一杯奶茶。她对恩爱的青春期知之甚少，不知道有没有这种“垃圾饮料”的身影。有没有都没关系，更年期里有，也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