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分寸】
姜明建一家请客吃的饭，有常出了门就不记得到底吃的是什么，只能记得席间姜明建爷仨的得意嘴脸。
特意飞回赢安的镜濠务工人姜非凡，不再说什么南京趣事和赢安未来，而是改为描述镜濠的奢华。他骄傲地承认自己在赌场玩了几次，赢了点小钱，今天的这顿饭就是拿赢来的钱请的。出差归来的姜明晏笑呵呵地夸姜非凡有本事，“但是”，他不痛不痒地加一句：“不能再赌了”。
有常恶心得回了家就灌了一杯咖啡，以求冲掉中午饭局的味道。
有常预料到了姜非凡会进赌场，可以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他刚去镜濠一个半月。万一他以后上瘾，欠了大债，他们家岂不是更不会还有常家的这十几万？
她把担心向恩爱诉说，趁他们现在觉得自己走上坡路，要她赶紧去把钱要回来。再不去，姜非凡就又要去镜濠了。
恩爱面有忧色，但嘴上仍说：“不能的吧，你哥有分寸。”
“他有分寸？有分寸结果毕业十来年仍不知道五险一金（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住房公积金）都是什么？”
“哎呀，这不一样。”恩爱敷衍道，走到梳妆台前卸下镯子和项链。
有常气得在屋里乱蹦：“他有没有分寸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没分寸！”
“没大没小，滚蛋！”恩爱笑骂，扭头对着主卧的梳妆镜卸妆。有常在她身后盯着镜子里的她，盯得恩爱停下手，道：“看着我干嘛！”
“吃个饭还化妆，费劲巴拉地化了还得卸，不嫌烦？你不嫌烦我都嫌烦。”
其实有常烦的更多的是恩爱从来不拿她的话当话听，只当她是个小孩，在胡说八道。
有常在镜濠待了四年，学校附近就是几个有名的大赌场，老师上课时不时地会说些赌场的事情，当地媒体每天都会推送相关的新闻……她太知道为何那些短视频下面的大陆人把镜濠说的像是魔鬼城一样了。有时她抄近路从赌场里面穿过，走路的那两分钟，一张牌桌就能输掉几十万。更别提起注就是上百万的贵宾厅。
失败的赌徒在波斯地毯上嚎啕大哭，壮硕的保镖在罗马柱旁把人推搡出去。许多游客屁股一坐一起，便是倾家荡产，一个电话打出去，远房的工厂，住宅，化为泡影。
镜濠只是一座城市，至于它是求学地，还是销金窟，完全取决于个人的选择。
姜非凡做了最坏的选择。
恩爱也在做选择。她选择不听有常的话，而专注于高看姜非凡，低看自己的脸。
恩爱在镜中摇头：“你小孩子不化妆也好看，我不行，老了，脸上全是皱纹，斑点，色素沉淀。”
有常在镜中挥拳，佯装要打碎镜子，扭头就走出了主卧。姜明晏跟她擦肩而过，进屋便躺。他看完一部电影解说，恩爱仍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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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回去？”吴雪红饭局结束后才有空整理姜非凡带回来的手信（粤语词汇，指伴手礼，出远门时回来时捎给亲戚朋友的特产和小礼物）。她坐在地板上把那些东西一堆堆地分好，这一堆给哥哥，那一堆给大舅，还有一堆给姑姐……
姜非凡在阳台抽雪茄，姜飞宇也跟着他一起。
“后天，票刚买好。”姜非凡答。
吴雪红点点头：“成，你去那再多寄几盒这个曲奇饼干回来，好吃。”姜明建在沙发上瘫着，插话道：“别听你妈的。多挣点钱，才是正事啊。你在的那个公司，待遇不错，你得保持住了。”他从开封的饼干盒里拿起一块曲奇，塞进嘴里，饼干渣在沙发表面翻滚。他随手一拨，渣子跳入缝隙。
姜飞宇夹着雪茄，扳过哥哥的肩膀：“你到底在哪家公司啊，怎么不跟我们说啊？要不我这次跟你一起去镜濠，哥你带带我。”
非凡笑笑：“我的工作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我摸到门路之后再带你吧。你在赢安好好待着，孝顺好爹妈。你也别总想着跟我去镜濠，你在这找个班上不好吗？”
“切，你说得轻巧。”飞宇翻了个白眼，“你自己悄悄去找有常介绍工作不带我，我还没找你算账，你现在劝我去找工作？我有病啊，赢安这地方又破又小，我一个月拿两三千够塞牙缝吗？”
非凡笑着摇摇头，拍拍弟弟的肩膀。他对着窗外灰色的高楼抽了两口雪茄，回头让吴雪红留一盒杏仁饼一盒曲奇出来，他要送给有常。
吴雪红啧啧两声，有些不乐意。
她不迟钝，看出来有常今年回来是来者不善，一个暑假聚了两次，回回都不给他们家好脸子。他们一家都知道恩爱给出来的十四万，是有常未来的学费。
因为这个，吴雪红更不想叫姜明建优先把钱还给他们家。有常在镜濠读了个本科就敢给一大家子人甩脸子看，要是真的上了什么研究生，不得把他们家踩在脚底下？尽管姜非凡现在的工作是托了有常的福，但那又怎么样？有常是在施舍，从来就没有看得起过他们家。
吴雪红挑了一盒碎得厉害的杏仁饼还有一盒巧克力曲奇出来——有常从来都不吃巧克力——放在茶几上，叫姜非凡拿走。
姜飞宇却捷足先登，自告奋勇，要去给有常送手信：“去关怀一下妹子。”他把雪茄扔进垃圾桶，换了鞋就出了门。
雪茄在垃圾桶里点着了纸巾和塑料袋，剩下的三人大叫着往垃圾桶里倒水，倒得太多，腥臭的垃圾被跟水一起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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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有常一听见楼下的单元门闭合的声音就把两盒手信掏了出来，放在桌上。
姜明晏看了一眼，道：“你看你哥多疼你，还想着给你带吃的。”言毕，他端着杯子去客厅看电视。
恩爱拿起盒子仔细看了两眼，发现很多都碎了，眼睛眨了两下，想看有常的脸色如何。
送礼这种事，姜明建一家子上下都是好手。姜明建是干包装外包的，姜非凡当过秘书，姜飞宇做过生意，吴雪红就算没有正儿八经上过班，但也是跟着他们爷仨去过不少应酬场合，不可能不知道这种东西是拿不出手的。而且有常从小就不吃巧克力，却偏偏要送巧克力曲奇。
要么面前这两盒是故意挑出来恶心人的，要么就是好的都送别人了，剩下的给自己家了。
恩爱放下盒子的手有些重。
她想劝自己这些都是小事，镜濠的手信她都已经吃腻了，有常也吃腻了，就算送来的都是好的，有常也很有可能一块都不吃。这些零嘴本身根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恩爱无法忽略那种憋屈的感受。姜明建一家能如此精准地恶心自己，就是算准了恩爱她们不会翻脸。
是的，他们算对了。
恩爱的手隔空拂过碎沙般的饼干。
是她在姜明建一家火烧眉毛的时候把有常的学费借了出去，是她的女儿有常给姜非凡介绍了工作渠道，也是她屡屡劝阻有常把他们当做一家人不要太没分寸……
姜明建是帮过她的忙。可恩爱现在用心算一算，只觉得那些忙都不痛不痒，根本没有她给出去的东西那么重要。如今这两盒破碎的饼干，就是他们的答谢。他们觉得恩爱和有常的付出就值这些。
恩爱一言不发地走向客厅。
有常立马把盒子拿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就立马叫起来：“都是碎的！我哥一点都不上心！”
恩爱回头看了女儿一眼，突然心中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羡慕。羡慕她年纪尚小，羡慕她是家中的孩子，羡慕她不是“大人”，羡慕她不着四六。四十七岁的恩爱失去了所有的掩体，只能将羡慕放在眼底。
有常毫无察觉，还在抗议：“我给他介绍工作，他就给我两盒这玩意，谁稀罕啊！”
恩爱的唇齿蠢蠢欲动，看向沙发上安坐如山的姜明晏：“明晏，要不，我们把钱要……”
姜明晏突然出声，打断了恩爱的话。他在冲有常生气：“你哥工作辛苦，能想着你给你带就可以了，哪来那么多的要求？姜有常，你……”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眉心皱成泛着油光的黄黑山脉。
“好了好了好了，”恩爱连忙挡在两人之间，面朝有常，冲她使眼色，“不就是盒饼干嘛。不想吃你就放在那。”
恩爱没有掩体，她只会做有常的掩体。
有常放下饼干盒，轻轻一推，盒子顺着实木桌面划了老远。
恩爱没有看出女儿眼里的失望——有常根本不需要掩体，她只想要炮弹炸到它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