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般】

在教育机构上班的人作息和别的职场人不一样，平日的工作日白天没事干，一到周末就从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还要因为双减而畏手畏脚。

有常所在的校区有几个负责不同课程的语文老师，她前三个月都在给人打下手，到处听课，要是老师有什么事，她就临时去代一节课。但是22年下半年学期没过完，校区一个负责初中素质语文班课的老师就突然脚底抹油跑路了，说是背着公司考了公办学校的编制，两头骗了快一个学期，学期后段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有常就揣着还没怎么捂热乎的教师资格证这么被推着接了他的三个班。每逢周三周五还有周末的两天，她都要在校区坐班，除了像之前一样帮别的老教师跑腿，开各种各样但毫无用处的会，还要正儿八经地上课。有常在家抱怨，恩爱也幸灾乐祸，说她当时就说了现在这教培不好干，不如考个编。

又是一个周日，晚上八点半，有常送走了学生，整个校区就剩她一个人。她按照日常流程把教室的灯和空调检查完毕，拍了证明照发进企业微信，背起装了几十本作文的书包，给整个校区的大门上锁。等待车来的六分钟里，有常把有些油光的额发别在耳朵后面，不停地切换界面编辑发到家长群里的课程小结还有课堂上拍摄的学生照片。

日复一日的焦虑和烦躁变成分泌物，从皮肤里溢出来。她使劲呼吸着，好似要把体内的浊气全都排出去。但是工作带来的烦躁岂能是几口呼吸就能平复的？

晚风吹动了旁边的几片树叶，有常立马抬脚狠狠踩了几下，树叶变成无力的碎片，黏在地上。来接她的汽车鸣笛两声，有常都烦得想一巴掌拍碎车头灯。

等她上了车，刚想给恩爱发个消息问她家里还有没有吃的，就看见家族群里严玮桢的爹在发言。

他在怒斥女儿的不懂事，相亲又一次失败了。

“你们谁家要这样的闺女，我白送！”他甚至特意圈出了二姑姜明梓，表示反正她没孩子，他可以让她把严玮桢拿走，给她养老送终。“反正这种不忠不孝的闺女我不要，赔钱货。”配上一个黄豆龇牙笑，他觉得这样会显得他的恶毒非常幽默。

大姑没有吱声，估计正在严父身边同他无力地争辩。群里只有姜明建和他的两个儿子在劝，姜明梓也没有表态。

这是有常家族群的常态，男人们负责挑起话题，一来一回，攻守转换得自然非常，而女人们只是观众，有的时候甚至还要忍受莫名其妙的指控，否则将会迎来现实中的狗血淋头。

有常在镜濠的时候，学习忙碌，破事一堆，很少看群，不掺和这锅烂菜汤。

但现在她回来了，而且今天，她的心情很不好。

TaSte MadNeSs：严卫东，你在狗叫什么？

TaSte MadNeSs：你是我姐的亲爹吗？

TaSte MadNeSs：你说的是人话吗？

这话一发出去，有常的手机通知栏闪成暴风雨前的闪电。

“别人家的事，你少掺和，赶紧回家！”

恩爱转而点开家庭群，企图帮有常圆场，但她的眼睛却总能看见严卫东说的那些混账话。她不禁想，如果是姜明晏这么说有常，自己和有常都会是什么感受？她放下了手机，塞进了功夫茶架下的空隙，如果姜明晏问起来，她就说没看见有常发的东西。

有常很快就进了家门，恩爱也不提群里的事，问她要不要吃饭。有常摇摇头，说是被气饱了。恩爱忍不住又劝她一句不要多管闲事，你姐自己能解决，结果就点燃了有常的怒火。

有常把自己的手机硬塞进恩爱手里：“你看看，自己看看！”

严玮桢：你别说话了，我爸在家发疯呢。

严玮桢：你跟他一般见识什么？他不就是这样的人？

恩爱的眉头拧起来，叹了一口气：“那能怎么办呢？”

“那你就这么看着？不是说是一家人吗？姜明建家里出事你们倾囊相助，我姐被自己的亲爹羞辱你们息事宁人？”

“你别生气。”恩爱说着，把手机还给有常。“你姐在他们家这么多年了，受的折磨比你多，这种情况你以为少吗？你不在赢安没看着，有的时候家里人聚餐，说着说着你姐就和严卫东吵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劝，劝了下次还吵。”

有常笑笑：“你们都劝谁？”

恩爱突然有些心虚：“劝你姐。”有常脸上冷意更甚，恩爱连忙找补：“我也劝你姑父的啊，别这么看我。”

有常沉着脸打开手机，又开始打字，恩爱想抢过来却又伸不出手。

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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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卫东一直是个疯男人，有常上大学之前就知道，但是没想到他越老越疯，毒气之盛，像是被沤烂了的垃圾堆。

有常在群里怼完他，群里没怎么闹，但是线下闹了好一通。二十多年没跟有常单独联系过的严卫东打电话过来骂有常，说她不知好歹，没大没小，不配做姜家的闺女；大姑姜明红说有常这次过分了，要学着管住自己的情绪；姜明建和姜飞宇像苍蝇一样，给她发消息打电话，用一些伦理纲常，公序良俗来指责她，教育她。

姜明晏也发了话，要恩爱带着有常上门去找严卫东道歉。恩爱刚嘟囔一句“关我什么事”，姜明晏就一个白眼翻过去：“这就是你教的好闺女。”

有常明白，姜家这帮人是在伺机报复，想把之前在有常这吃的瘪都还回来。但是没等他们过完嘴瘾，家族群就突然被群主解散了。

群主也不知所踪——严玮桢离家出走了。

按严玮桢的想法，她这么多年没有真的和家里翻过脸，这次这样一闹，怎么也得让严卫东消停个一年半载的。她只需要在这段时间里找找别的办法，最好能脱离家庭自己住就好了。这是她多年来未实现的梦想。

不过她现在的工作是姜明晏介绍的，只要不辞职，不可能和家里完全断了联系。

严玮桢把简单收拾的行李拖进旅馆房间，叹一口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手机震动个不停，姜明红和严卫东不断地要求她回家回家回家回家。但她一条都不想看，直接关机，掏出之前买的二手平板电脑看电视剧。她找领导要了年假，准备就在旅馆待七天，谁也别想找到她。

在旅馆呆着，她能看自己想看的电视，能肆无忌惮地开空调，能点外卖，能在床上打滚，能在洗澡的时候唱歌；她也可以不相亲，不挨打，不被骂，不被拿来跟有常比较。她考不上本科，留不成学，当不了老师，她是无能的姐姐，无用的女儿……对，她就是。

我就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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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的时候，严玮桢打开了手机，想问一下有常现在家里是个什么情况。

有常的对话框被其他人的消息顶到了下面，许久未跟她联系的姐姐严玮婷的消息反而飘在最上面。

“我从常宝那听说了家里的事，你为什么不来我这？”

严玮桢搓搓手指，思考着该如何应答。她竟不知道，自己和姐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陌生，回复消息都需要字斟句酌。她想告诉姐姐她的真实情况，可又怕姐姐可怜她，斥责她，或者，安慰她。

严玮桢怕姐姐过得比她差，也怕她过得比自己好。就连严玮婷问她的这句话，她都觉得刺眼。

“来我这”，这三个字下面，是严玮桢不曾拥有过的底气。

在严玮婷上大学离开赢安之前，严玮桢一直觉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分得开她们姐妹俩。

她们是手足，是狱友，是对方的镜子。可是严玮婷上了大学之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不在乎家人，不在乎故乡，一毕业就和大学同学结了婚生了孩子，沉醉于她自己的家庭，就连婚礼和满月酒都不曾邀请家人前去。

如果不是严卫东死乞白赖地去她南京的公司堵人，要求看看孙女，她们家连她离了婚都不知道。

看看记录，她上一次和严玮婷联系，已经是四年前。严玮婷让严玮桢转交红包给有常，恭喜她考上大学。钱到手，严玮桢问了一句：“姐，你过得好吗？”

姐姐反问她：“你过得好吗？”

她的回答是：“一般般吧。”

但今日严玮桢却打不下那几个万金油回答——“一般般”“还行”“不错”“就那样”。

直到有常的新消息在通知栏出现，严玮桢才回过神来。

“你赶紧回来看一眼吧，你的东西都被严卫东扔出家门了。我在你家门口呢，但是待不了多久，我晚上有节课要上。你快来！”

严玮桢立马从旅馆雪白的床上蹦起来，收拾收拾出门，除了手机和包她什么都没拿，房卡被她随手塞进裤子口袋。等待网约车的那几分钟，她在口罩后面咬着牙打字。

“姐，我过得不好。”想了想，她又补一条，“很不好。之前都是在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