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老旧】

恩秀和琴琴不能在百岛呆太久，第四天上午就坐了高铁回去。恩爱因为这事儿才给有常发了私聊微信，让她十点到百岛站来送大姨和妹妹。

有常如约来了，还带了两盒上次从镜濠买的手信，不是烂大街的某记，而是小巷子里的店面出品，经过当地小学生很多年的品鉴。她把盒子塞到琴琴手里。恩秀见缝插针地夸有常懂事有眼力见，让她有机会上广州找她们玩。琴琴收了手信，冲有常递去意为“加油”的一眼。

她们走后，剩下的祖孙三人在百岛站内吃了顿四川面就打车回去。李若拉今天去公司，把房子留给她们相聚。

李综吉从进小区开始，就不停地在夸这地方好——小区位置好，绿化好，物业好，上了楼进了门说房子也好，敞亮干净，虽然二手家具和屋内装修老旧了点，但质量好，风格复古。

“要不怎么总说以前的东西好呢？你看这柜子，二十多年了，不是照样能用？”李综吉摸了摸柜子，没敢往里屋去。恩爱把母亲的东西拎到自己暂住的小屋，指给她看卫生间和厨房的位置，自己转身去阳台收衣服。

阳台门一开，冷风呼呼地往里面灌，眼见着就要过年了，但窗外的大树还有着稀疏的几排叶子挂着，打眼一瞧也不觉得有多萧条荒凉。

若不是因为过年，李综吉都不想回赢安，那边已经零下，百岛还在十度徘徊。“你们过年真不回去？你这都出来俩月了。”她冲着阳台说。

有常默不作声，想听恩爱怎么回答。

“我不回去。我要是回去了，有常怎么办？让她和若拉这两个丫头自己在这边待着吗？我不放心。”

有常心内道：“人家若拉的妈怎么就能放心？”但她没讲出来，她和恩爱还是不怎么说话。

李综吉叹口气，挪到沙发上坐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恩爱和有常突然就跑来了百岛，只能从只言片语间推测出是和姜家的那堆亲戚有关。李综吉和她们都不怎么熟，最近来往过的就是严玮桢了，她给她介绍过相亲对象，但是没成，那以后便也没有什么联系了。

“你怎么就不乐意回赢安呢？”她直接问。

有常在她身边答：“烦。”

“烦什么？你爸的那堆亲戚？”观有常脸色，李综吉觉得八九不离十，“嗐，关你什么事？他们吃了大亏，烦不到你了。过年不回家过不像样啊，在这也没亲戚朋友跟你玩，还不如回去。来，你后天跟祖婆一起走。”

“不回。见着他们就烦。”

“这话说的，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烦不烦的。你回去，祖婆陪你玩。”

有常抬起头：“那为什么祖婆不留下来呢？反正我也是跟你们玩，干嘛浪费那个票钱巴巴地回赢安？赢安地上有钱捡？”

祖婆哭笑不得地拍她胳膊：“小嘴叭叭的，太厉害了点。”

有常不躲不避：“本来就是，我不回去，如果有亲戚想见我，那就过来见。凭什么总要我迁就？”

说话间，恩爱抱着一堆衣服关上了阳台门，声音听着有些重。她很凌厉地扫了有常一眼，有常嘟嘟囔囔地说了句什么，便不再提起什么“迁就”。

李综吉只一眼便看出了这娘俩的症结。她活了六七十年，干过五十年中学老师，又养了三个孩子，这种生活中的一眼一言，她是最明白不过了。不就是有常对姜家亲戚有意见，但恩爱不想让她有意见吗？屁大点事这娘俩跟斗鸡似的较量好几天了。

李综吉有些无奈，恩爱讳莫如深，有常掩耳盗铃，没有一个人想跟她谈一谈的，真当她老年痴呆啊？

李综吉生在遥远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她在有常这个年纪时，已经生下了恩秀，肩扛起三个家庭，在饥荒的漩涡里苦苦挣扎。在她看来，无论是恩爱还是有常，她们的怒气和争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除了无谓地消耗精力，没有其他意义。不管是亲戚好也好，不好也好，那都是没得选的事情。没有什么比活着，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李综吉在午饭时找了个机会，长吁短叹以前的不易，想让有常看开点。“那时候人都啃树皮，吃人肉！我们现在这一大家子能活着，都是造化。唉，所以啊，你们这一代没有兄弟姐妹，体会不到那种一起挣扎过来的感觉，难得啊。”

“是挺难得。”有常不痛不痒地说。

“你爸他们家那帮亲戚朋友，估计也是这么过来的。难啊，这世道。”李综吉即将切入“正题”。

“那祖婆，我很好奇啊，当时如果家里只有几口吃的，那个年代的人会分给亲戚吗？即使自己家人都饿得要命？”

李综吉被噎住了。这丫头。

“反正我觉得，品行不好的人在哪都一样啊，和平年代找亲戚借钱要机会，饥荒年代就能抢人口粮断人活路哇。”有常语气带笑，脸却埋在碗里。

李综吉塞了一口饭，嚼得格外细致，半晌蹦出个“确实”，后来便没有再提这话。

她是看明白了，常宝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被人稍微撺掇一下就能站在桌子上给人表演节目的丫头了。这孩子有主见，比当年的恩爱好像强一些，又好像在为人处世方面不如恩爱……她也搞不清楚了，一顿饭下来，她几乎都能听见自己老旧的脑子中有齿轮艰难转动的声音。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不过有一点李综吉可以确定，有常这孩子，不会窝囊着过一辈子。她能飞，至于会不会飞，能飞多高，李综吉管不着，也想不到。

吃完饭，恩爱很自觉地收拾桌子要去洗碗，有常却拦住她，说一声我来洗。恩爱推她一下，让她回去。

有常坚持要她来洗：“轮到我了！我不能老剥削你，你跟祖婆看电视去吧。”

李综吉扯了一把恩爱的胳膊：“人小孩要干活你不让她干？”恩爱这才从冰箱里拿出洗好的小西红柿放在桌上，打开了电视。

一打开电视就是昨晚李若拉和有常看的那部《妈的多重宇宙》的最后一秒。APP自动播放到下一个视频，是一个剪辑，开场便是一双布满细纹的女人眼睛。它们随着重重的鼓点，猛地睁开来，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和风格。

李综吉吓了一跳，恩爱亦然。只不过她不只是被单纯的吓到，还有一点好奇。她想看这个电影，仅仅因为这两秒钟的镜头。

有常听见动静，很快就从厨房跑出来，在衣服上抹干净手把APP调到首页，让她们自己选一部电视剧来看。恩爱看她一眼，想问那是什么电影，还未出口，有常又钻回去洗碗，水声哗啦啦个不停。

算了，恩爱眨眨眼，眨掉乍现的视网膜飞蚊。

她有一双老旧的眼睛，摘下眼镜就是睁眼瞎，视力甚至没有李综吉好。她把金丝眼镜拿下来用睡衣角擦了擦，又想起那双猛然睁开的女人眼睛。那也是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但恩爱并不想称之为“老旧”，只因不相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