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阳城街头，秋灵有些如释重负。
沿街林立的商铺亦如往昔，亲切而又充满烟火气。似乎有的店铺又改头换面了一番，也不知是不是生意难做换了老板。小县城虽然比不上大城市，但这里的消费水平却是不低的，在吃和穿上的消费，甚至比大城市还要更高。没有高房价的压力，生活又相对稳定，大家都愿意把钱花在吃喝玩乐上，过得安逸又滋润。只不过，这里的娱乐方式单一，比不上都市的丰富多彩。
她来不及回家安顿自己，拖着行李箱直接去了医院，在住院部的病房里见到了快一年没见的父母。
秋启明穿着灰白条的病号服半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脱了相，快只剩下皮包骨了。老伴舒芳正端着杯子拿着吸管给他喂水，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两老见到推门而入的秋灵，有些惊讶。舒芳很快反应过来，疲惫的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问道：“灵灵，来之前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你怎么没回家就直接过来了？”
秋灵还没回答，秋启明就瞪着舒芳说：“都说了不用告诉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不能让她耽误了工作！”
舒芳略有不满地瞪回去，眼看着两人又要起争执。秋灵赶紧上前插话：“爸，我最近不忙，从过年到现在不是一直忙公司的事都没顾得上休息吗？老板体恤我，特意给我批了十天的年假，正好回来照顾您。”
她拉着母亲坐下来，心疼地说：“爸，您看，我妈为了照顾您，都瘦成什么样了？您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她。还有您，肾结石手术可不是一般的小手术，妈她一个人哪能照看得过来呢？我回来了不是正好能帮忙跑跑腿么？虽然疼的是您，但可不能让我妈也跟着受累，她的身体什么情况，哪能经得起跑上跑下的奔波劳碌啊。”
她拍着父母的手安慰道：“有我在，你们放心吧。”
秋启明嘴角动了动，终于还是没再出声，掉头看电视去了，留了只耳朵偷听母女俩说话，一心两用。
舒芳抓着秋灵左瞅瞅右瞧瞧，感觉到女儿气色还不错，终于满意地点头笑笑：“你这次回来，我看着比上回气色好多了，精神了，也更漂亮了。”
秋灵摸着自己的脸，笑道：“是吗？可能最近作息规律了，自己做饭多了，每天还能煲点汤喝。汤水养人吧。”
舒芳叹息道：“哎，我就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怕你照顾不好自己。尤其是你的工作性质，忙起来没有白天黑夜的，看着都觉得累。你们老板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员工呢？给你压那么多的事情。”
秋灵说：“没事的。工作就是这样。大家都这样，难道我还能搞特殊化不成。早就习惯了。我自己会注意的，再说我也不是傻的，做不了难道不会推吗？您就别操心我了。爸这次的主刀医生是谁啊？”
“肖展鹏，你的老同学。”秋启明把头掉了过来，看着她。那眼神里透着一丝兴奋。
“是他啊。想不到他现在都这么厉害了。”秋灵努力回想着这个老同学的样子。
“是啊，他现在都是副主任医师了，去年从省城进修回来就升上去了。”她妈提起他也是两眼放光，然后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说：“听说他半年前刚离婚，小孩跟了妈妈。现在是单身，单身！听到没有啊？”
秋灵抽回被拍疼的手，平静地说道：“知道了。不就是离婚吗，有什么稀奇的。我好多大学同学都是离了又结，结了又离的。早就不稀罕了。”
秋启明又瞪起了眼，习惯性地训了起来：“有本事，你也结一次给我们看看啊。净会看别人热闹。”
舒芳也跟他站在一起，共同讨伐她：“就是。老同学知根知底，你不如考虑一下。”
秋灵无奈地苦笑：“爸妈，你们别见个单身男的就往我这凑啊。我们高中毕业后就没见过面了，人家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跟街上的陌生人差不多。怎么考虑？再说，我都快奔四了，哪个条件好点的男的不想找年轻貌美的，干嘛非得跟我这样的老女人凑一块？我劝你们啊，还是不要做这样的幻想了。免得被人知道了笑话。”
“谁敢笑话？有什么可笑话的？你虽然年纪不小，但看着也不显老，走出去也不丢人，干嘛非要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我的女儿，我最清楚，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孝顺懂礼貌，知书达理，自立自强，在大城市有房有车，条件不差，凭什么人家就看不上啦？秋老师，你说是不是？”在舒芳心里，女儿一直是自己的骄傲，最听不得别人说她哪里不好，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秋启明连忙点头，在这个认知上，他们也是一致得很。以前女儿在身边时，他就老担心她被哪个坏小子给欺负了，或者被谁拐跑了。现在年纪大了，虽然他也挺发愁女儿的婚姻大事，但从不认为自己的女儿哪里不好。
“不过你也不要急着否定你跟他的可能性。说不定他不喜欢小姑娘，就喜欢你这样的呢？”秋启明又把话题转了回来。
秋灵不想再和父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只好说：“爸，这事以后再说吧。我一向觉得姻缘的事情得讲缘分。等您先过了手术这关再说吧。”
（二）
谁料他们话题刚落，当事人肖展鹏就出现了，一身白大褂、戴着医用口罩，只看得到上半张脸。秋灵隐约找回了点当年的印象。
肖展鹏见到她很高兴，不仅热情打招呼，摘掉了口罩，还主动把手伸了过来，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秋大美女，好久不见啊。你还是风采依旧，不愧是我们班的班花。”
“别，别，别，千万别这么说。我爸妈可都还在这呢。”秋灵一个劲地摆手，班花这种评价在父母面前提起来，让她感觉有些羞耻，总觉得不太正经，接着也不忘恭维一下对方：“肖主任，恭喜你啊，事业有成，功成名就，向你学习，请多关照啊！”
“哎，我们这种小医院的主任算个屁啊，哪里比得上你们大城市里的白领风光，不仅见多识广，收入也高，现在怎么的也都混到总了吧，是不是，秋总？”肖展鹏经过岁月的打磨洗礼，客套话说得毫不含糊，早就褪去了当年书呆子的模样。
秋灵依旧摆手：“没有没有，一个普通的办公室职员，打杂的闲人而已。”
“谦虚了，太谦虚了。我听阿姨说，你可是你们公司的总经理助理，权力仅次于总经理，平时在单位里还不是呼风唤雨，横着走啊。真是厉害啊！想不到你一个文文弱弱的女生，如今竟然成了女强人，本来就已经高不可攀了，如今怕是更加让人望尘莫及呀。条件这么好，难怪一般男人很难入你的眼。”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比你这样的专业人士真的差远了。还是羡慕你呀，有一技傍身，又是铁饭碗，有地位有成就，令人羡慕。”
两人你来我往相互吹捧了半天，让秋启明夫妇顿感这两人有戏啊，在一旁不禁喜上眉梢，暗暗高兴。却不知秋灵此时心底想的是肖展鹏这人怎么变得如此世故了？老同学见面不是怀念当初，而是一个劲地打听对方如今的地位身家，看人下菜碟，未免过于俗气。这种人她实在是见得太多了，完全提不起丝毫兴趣。如今不过是碍于面子，跟他社交寒暄，若是再这么吹捧下去，她真的要吐了。
好在他身后的护士催促起来：“肖主任，那边还有几间病房的病人等着您去查房。时间快到了。”
肖展鹏这才收起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给秋启明和隔壁床的病人循例查问了一下病况，带着护士和身后的实习医生离开了。临走前还跟秋灵加了个微信好友，说要保持联系。
等他走后，秋启明给舒芳使眼色。夫妻俩平日里虽然各自看不顺眼，但到底在一起生活了快四十年，默契还是有的。舒芳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对秋灵说，快到午饭时间了，乘现在饭堂人还不多，得赶紧去买饭，这时的饭菜也是刚出锅的，味道最好，便拉着女儿出了病房。路上免不了又是一顿旁敲侧击，苦口婆心规劝。
秋灵不好让父母太过失望，只好采取拖延战术，说道：“妈，您别急啊。首先，我不排斥跟他接触一下，其次，我们总得先弄清楚他离婚的原因吧？万一他是个衣冠禽兽呢？虽然我俩是高中校友，但彼此并不了解，脾气性格生活习惯到底适不适合都是未知数。如果我只看对方的硬件就同意交往，那这些年为什么又要放弃那些比他条件好得多的人呢？再说，他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了解，万一那边的长辈不是明事理的人呢？您知道我最厌烦那些家长里短的事了，不想让自己跳进火坑里去。”
舒芳说不过她，只得无奈道：“你这孩子，八字还没一撇呢，就那么多顾虑。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谁家里不是一堆烦心事呢？你得学会适应，妥协，退让。你看我跟你爸，吵吵闹闹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
秋灵说：“我就是见到您和爸这辈子过得不快乐，才不想重蹈覆辙，走您的老路。婚姻的前提还是必须得有爱，互相喜欢，互相欣赏。为了嫁人而嫁人这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如果这辈子都找不到适合自己的人，那就一个人过呗。反正我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舒芳气得想打人，却又拿她没办法，劝无可劝，只好闷闷不乐地加快了脚步，催促道：“走快点，你看马上就要排长队了。这里是先看着菜单点菜买票，再凭票去窗口拿菜。以后这活就交给你了。我这脚有点隐隐作痛，可能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妈，您放心吧，这些都交给我。反正我们都在医院里了，要不顺便也给您去挂个号？”秋灵扶着她排着队。
“也行。省得以后自己再跑一趟医院了。”舒芳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您最近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咱们顺便一起看了呗。”秋灵知道她妈身上的毛病不止这一个。
“其他都还好，就是腰老是痛，有时候疼得我床都起不来。”
“那还是肾的问题，我记得您之前体检的时候查出来有肾积水吧？这次顺便去拍个片子。看看严不严重，要是严重的话，也顺便把手术做了。”
“不用，不用！不做手术！”舒芳一听做手术，脸都吓绿了，连忙摆手。
“妈，身体可是您自己的，您要是不重视它，别人可就一点办法都没有。您身上这些毛病都是慢性病，都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及时治疗，才从小病变大病，拖出来的。您是不是怕花钱？”
“我都一把年纪了，能吃药就不要去动刀子了。再说，手术也不一定能根治。前年我去你那在大医院做的手术，我就觉得效果很一般，现在还不是得靠吃药来维持。”舒芳说的是痔疮的微创手术，因为年纪大了，肌肉萎缩，排便功能就没那么好了，经常便秘。做了手术效果不见好，每天都要吃润肠通便的药。试了好几种，最好的是别人介绍的一种秘方药，每次都是三千三千的买，费用早就超过手术的钱了。但她觉得这样挺好，宁愿花钱，也不想再挨刀。
“做不做手术另说吧。片子还是要去拍的，起码让我们大家都放心，知道现在病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了。”秋灵坚持。
“那好吧。哎，你赚点钱不容易，每次见到我们就要破费。要不是这次我一个人实在是照顾不过来，真不想告诉你这些。”
“妈，您怎么这么见外？别说我现在还没嫁人，就算是嫁人了，咱们也还是一家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分什么彼此。钱本来就是拿来花的，花在你们身上多少都值得。您别觉得不好意思，或者有什么负担，行吗？”
“灵灵，妈妈知道你孝顺。关键时候还是得靠你。敏敏和中泉两个虽然离得近，但是担不起什么事，哎，算了，不说了。”
秋灵看着母亲半百的头发，心中一阵酸涩。父母为子女操劳半生，最后自己落下一身病痛，若是儿女还不孝顺体贴的话，为人父母该多么心寒悲痛？人生忙忙碌碌，究竟是为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