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周后，Linda的报告并没有如期交上来。倒不是因为报告有多难写，而是因为家里出了点状况，请假回老家了。人力资源部缺了她，简直跟丢了魂似的。负责招聘的小米非常失落，因为每次看到特别有意思的简历时，却没人跟她一起吐槽/分享，那抓心挠肺的感觉简直了。负责薪酬的May姐也很失落，每天不知会少听多少公司里的八卦啊！前台的小萝莉YoYo更是不开心，因为这几天没人给她投喂零嘴，也听不到有人用甜美可爱的声音真诚地夸赞她今天的妆容特别美、穿搭特别棒。

老板龚子歌也特别不适应，因为回到办公室竟然不会有人冒冒失失地敲开他的门，并送上一杯香醇的咖啡，顺便说一句：“老板辛苦了！”

当然，他也不是矫情的人，非要有人在一旁伺候着才舒服，否则早就给自己安排一个身材火辣、长相甜美、性格温柔的秘书了。只是今天上午接到一通令他火冒三丈的电话，刚想要喝杯咖啡压一压，却抓了个空，火气直冲天灵盖。

所以当秋灵敲响他办公室的玻璃门时，就见他板着一张冷脸，眉头皱成了川字，眼神凌厉地射过来，然后抬了抬胡子拉碴的下巴示意她进来坐下。

秋灵迟疑了一下，见他没等自己回应就转过身去接着面向窗外讲电话，只好走进来，顺手关上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并被迫听了一通精彩的国骂。

“裴子路，你大爷的，你个龟孙子当初是怎么跟我承诺的？啊？当初是谁他妈信誓旦旦说三年不撤资？现在才多久？你小子现在就想背信弃义，门儿都没有！！你忘了当初老子是怎么舍命陪君子的了？老子背上那道疤一直都在呢！要不要现在拍张照发给你？什么叫一码归一码？你小子吭我不是一回两回了，老子还没把你拉进黑名单，是看在我老妈、你大姨的份上！要是换别人，早他妈叫人把你脊梁骨给敲碎咯！撤资的事，你他妈想都别想！有本事找你妈、我小姨哭穷去！就这样，老子忙得很，现在没空搭理你......滚蛋！没事别打给我！有事也别打给我！”

龚子歌愤愤地收起电话，叉着腰在窗前伫立了一会儿，望着大厦下面的车水马龙，烦躁地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才想起屋里好像还有人，于是转身瞥见坐着的秋灵，一身深蓝色职业正装，正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视线交汇那刻，他刚刚着急上火的心情忽然间神奇地平静了下来，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女人总能给他一种安定的力量，仿佛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恢复成往日玩世不恭的模样，转身一屁股坐进了老板椅中，随手从旁边的小冰箱里拿出两瓶水，一支放在秋灵前面，另一支直接拧开后咕咚咚猛灌了几口，然后状若无事地问道：“找我有事？”

秋灵见他此刻明显一副心情不佳的样子，有些迟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龚子歌放下水后，又低头整理起桌上乱糟糟的一堆文件，见她半天没出声，便停了下来，抬眼望过去，勉强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不好意思啊，刚刚是不是把你给吓着了？我这人平时一般很少发火的。你放心，我现在非常理智冷静，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秋灵微微一笑，缓缓说道：“听说我们公司在称呼上很随意，不必在乎职务高低，那我就入乡随俗，跟其他人一样叫你子歌了，可以吗？”

龚子歌感到头皮麻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秋灵继续说道：“我进公司已经一个多月了，这是我第二次走进你的办公室，但是却是第一次跟你单独面谈。没想到要见一次老板竟然这么难。”

子歌抿抿嘴，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委婉地表达对自己自庆功宴加接风宴之后就消失不见的不满。虽然他才是老板，不必向谁解释自己的行踪，但作为一个负责任且有耐心的老板，他还是愿意向她说明一下原因的。

“我最近在谈一个大客户，陪她去了趟日本，回国又隔离了两周，昨天才刚从隔离酒店出来。”

“哦。”秋灵了然地点了点头，就没了下文。

“说吧，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一定要面对面的聊？是不是公司里有人不乖了？”龚子歌拿出少有的好脾气问她。

龚子歌十分清楚公司那帮孩子平日的德性，向来我行我素惯了，个个都跟他一样视规则如无物，还时不时搞些恶作剧出来作弄人，甚至连老板都不放过。当然，这不能怪员工，因为始作俑者是他自己。他实在是烦透了家长式的管理，因此自己创业后极力淡化公司的管理等级观念，提倡在公司内大家平等共处，互相可以调侃取笑，同事关系尽量单纯和谐，没有PUA，也没有KPI，员工来去自由，工作时间灵活弹性，只需向公司交付结果。

秋灵一开始确实有诸多不适应，实在是想不到这样一家无为而治，什么制度都没有的公司，究竟是凭借什么存活下来的。可是她又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这里的员工对公司有着非常强烈的认同感，工作投入度很高，有时甚至可以用疯狂来形容。龚子歌这人看似不太靠谱，但多少应该是有些本事的。

“公司一切正常。大家各司其职，老板在或不在都一样。挺好的。”秋灵调整了一下坐姿，离他近了点，才继续：“但是，我发现公司内部分成了两个阵营，壁垒分明。我想问问老板你是怎么看待这种局面的？还有，你希望我怎么做？”

龚子歌有些惊讶于她的直接和敏锐，这确实是目前公司最困扰他的问题。但这不应该是他这个老板问她的吗？怎么自己反而成了被质问的那个？

“说实话，这个问题也让我有点头疼。市场部的周简年轻有冲劲，设计部的杜维才华横溢，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人，也是我费了不少功夫从外面挖回来的。但是，自从他们来了后，老何、莫晴他们的抱怨和投诉明显比以前多了。老何暂且不说，莫晴就跟我抱怨了不知一次，上次直接说工作干下去了，她要辞职回去带孩子。她可是跟我干得最久的运营经理。任劳任怨、责任心非常强，这种员工很难得。我当然得想尽一切办法挽留了。所以，你来之前，我把她的工资提了一倍。她才答应我留下来。有她坐镇，我就放心多了。”

“那你应该也很清楚为什么他们之间矛盾那么深吧？”秋灵追问着。

“嗯。周简和杜维从大公司到小公司，难免水土不服，他们冲劲很足，抢占市场的时候肯定要用一些非常手段，先斩后奏也是常有的事。他们在以前的公司呢，习惯了只用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其他事情自有人去跟进配合，但是我们这里却不行，一个单子业务人员要从头跟到尾，因此经常会跟运营团队发生摩擦；莫晴呢，凡事喜欢亲历亲为，事情不多的时候可以应对得很好，但这管的事一多吧，难免就顾此失彼，错漏百出，但这也不能怪她，毕竟运营团队大都是新人，她精力有限，就算把时间全都花在工作上，也不见得短期内就能让团队所有人的能力提升一大节，何况她还有家庭、孩子要兼顾。听说她老公的公司最近倒闭了。两公婆不可能同时失业，所以，虽然我明知道她不可能轻易辞职，还是给她加薪了，也算是对她这段时间受的委屈和辛苦的补偿吧。你来这段时间，应该也慢慢看出了很多问题，你是专家，你觉得运营团队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龚子歌终于把问题抛了回来。

（二）

“很简单，把莫晴升为运营总监，让她再想办法在三个月内解决其他部门对运营部的投诉，即使不能完全杜绝，至少也到做到大幅减少吧。至于到底是从内部培养人还是从外面招人，就让她自己决定好了。但是如果三个月之后，其他部门对运营部的评价没有明显改善，只好把她降回运营经理，公司重新找个运营总监回来。我想，到时候谁都不会有微词吧？”秋灵并不认为莫晴的问题很棘手。她反而更担心周简能不能出业绩。

龚子歌思索片刻后，觉得可行，便同意了：“行，就这么办吧。你就不用出面了，我亲自跟她谈。”

秋灵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龚子歌这是在保护自己，立即领情：“谢谢，那就辛苦老板了。我这边也会做好预案。我亲自联系猎头，放心，一切都会秘密进行的。”莫晴究竟还有没有潜力可挖，她也没底，还是做两手准备吧。

龚子歌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那市场部那边呢？对周简我是有信心的。但这家伙花钱也确实挺狠的，老何找了我不止一次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做事情总是束手束脚，所以报销单每次都是闭着眼就签了。但事后吧，总有点那么不甘心。”他脸上露出一丝肉疼的神色。虽然他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但却不是散财童子，他希望自己花的每一分钱都必须是值得的。万一真有人把自己当冤大头，他当然会不高兴。

于是秋灵就把跟老何提的建议重提了一次。他撅着嘴听完后，轻轻点点头，说：“行吧，先这么着吧。老何这人认死理，脑筋转弯慢，又爱激动，你有空多开导开导他，别动不动就跟人家吹胡子瞪眼睛的，好像结了八辈子仇怨一样。更重要的是，劝他别把身体给气坏了。他毕竟年纪大了，三高一样不少。我可不想看到他哪天把自己气病了，那我这财务部交给谁去管呀。”

听他这么一说，秋灵想到了部门管理的AB角问题，于是乘机说道：“龚总，哦不，子歌，我们公司虽然规模不算大，但现在也算是有稳定的现金流了，公司业务模式相对比较成熟，该对团队和内部管理进行规范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繁文缛节，也反对在公司内部立太多规矩，但对公司的发展，你总该有所规划吧？Justin说你以后想做多元化经营，往文创方面发展。那说明你心中对公司的未来应该是有蓝图、有愿景的。但要实现这些，始终还是要靠团队。所以，我觉得无论从现状出发，还是从长远发展考虑，公司都应该有清晰的战略目标、发展路径和人才规划。而且这些不能只停留在你个人的脑中，应该要拿出来跟大家讨论，让大家帮你出谋划策。经营方面我不是很懂，但人事方面，我可以帮你规划。就比如说财务部吧，老何今年55了，是我们这年纪最大的，过几年就要退休了。那财务部以后要交给谁来管呢？还有，万一他因为身体抱恙不能履职，他的工作又有谁可以临时替代呢？我们常说管理上最忌讳的就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那样就太被动了。所以，在人力这块，我还是觉得需要好好规划一下，对公司的重要部门关键岗位上的任职者做一次客观的评估，一方面可以知道他们究竟干得怎么样？另一方面，公司也能早做准备，该换人换人，该招人招人。别到了关键时刻，因为人的问题而掉链子。”

龚子歌认真的听着，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其实这些他自己早就有考虑过，但因为忙于应酬、忙于筹资，就先把公司内部的事给放下了。现在秋灵的话正好说到了他心坎上，他自然高兴了，现在总算是有人愿意帮他操心这些事情了。看来，自己当初果然是慧眼独具，没有找错人啊。

他听完心情舒畅，一开心，就忘了分寸，直接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搁在桌上的双手，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道猝不及防的呼哨声给打断了，本能地朝门口望去。

秋灵更是反应不及，就这样被他抓着手，跟着他一起掉头看向门边。

只见田大少此刻正双手插兜依靠着玻璃门，半眯着双眼，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头发和衣服依然是那么的璀璨夺目，跟只开屏求偶的花孔雀没什么区别。

“哟，你俩发展挺快的呀！也不知道避避嫌。”田宇指了指门外远处偶尔走动的几个人影，随后，迈着无比骚包的步伐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了秋灵旁边，撑着腮棒子，戏谑地盯着两人亲密接触的双手，又吹出一声嘹亮的呼哨。

两人的手在三双盯视的目光下以光速分离。秋灵微微皱起眉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暗自想着，难道自己刚刚遭遇了职场性骚扰？

龚子歌却尴尬地咳了咳，无力地解释道：“别胡说。刚刚我正想向秋总监表达感激之情。我们正在讨论公司的人事问题。”

“哦~~~是该讨论，早该讨论了。”田宇依旧是一副暧昧不明的神色，显然坚信这两人必有情况。

秋灵赶紧站起来说自己还有事忙，不等其他人回应，就匆匆离开了。

这样的反应，在田宇看来，更是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啊！

“啧啧啧，下手挺快的啊你，这才个把月，连手都摸上了。刚跟陈大美女去日本逍遥快活完，转头就回来跟我的秋女神你侬我侬，行啊，哥儿们，不愧是情场浪子，宝刀未老啊！”

田宇简直要佩服死了，这家伙身上到底有什么魅力呢？凭什么那么美女都愿意围着他转？明明他穿得一副屌丝样，还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比起自己光鲜亮丽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难道那些女人都瞎了不成？还是她们就喜欢他那种边城浪子的调调。要不，他明天起也换种风格试试。

正当田宇处在自我怀疑边缘思索之际，龚子歌当头给他来了一锤子。

“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田宇反应过来，当即要回他一拳，便被架住，然后听到龚子歌喝道：“干嘛呢！别打扰我工作。有屁快放，无事滚蛋！”

田宇不甘心地把紧握的拳头放了下来，捏着被抓疼的手，抱怨道：“咋的啦！今天吃火药啦？！刚才还一副铁汉柔情的样子，怎么见了我就翻脸不认人了？我知道，虽然刚刚打扰了你的好事是有点欠妥，但你也不应该这么粗暴地对待发小啊，亏我一听说你回来了，就迫不及待地跑来见你。没良心的家伙！”

龚子歌只瞥了他一眼，又继续整理起桌上乱七八糟的文件。

田宇见他忙了一阵，不答腔，便故作娇弱的嗷了两声，继续招惹他：“嗷嗷，疼死我了。你也太不知轻重了。不知道，刚刚秋总监的嫩手有没有被你抓疼？！”

“不会吧！我没怎么用力啊。”龚子歌下意识地说道。然后意识到田宇是在故意逗弄自己，便抓起桌上的文件夹准备二度施暴。

田宇条件反射式地跳起，躲开，笑得贼贱：“哼哼，司马昭之心！别怪兄弟我没提醒你啊，可别陷进去，小心出不来！”

龚子歌嗤之以鼻，睨他：“到底什么事？赶紧说！”

田宇再次不知死活地凑了过来，乐呵呵地说：“还能有啥事，找你去踢球呗！”

“不去！”龚子歌果断地拒绝他。

“哎，别介啊！咱们可是好久没踢了。脚痒得不行了。”田宇一把抢走龚子歌手中的文件，随意地扔到了身后的沙发上，二话不说扯起他的衣领子就往外走。

龚子歌面上虽不乐意，脚步却很诚实，跟着他起身走到了门口，又傲娇地嘴硬道：“我这还一堆字没签呢~”

“晚一天签又怎样，天还能塌下来不成？”田宇因身高差，感到扯着他走实在费力，干脆转到了人身后，推了几把，终于把这位少爷给推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