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两人出了办公室门口，默契地恢复了正常，一前一后快步朝外走去。眼看着就快到电梯口了，被老何叫住了：“子歌！”

“何叔！”龚子歌放下了正准备按电梯的手，一脸无奈地转身看向朝他飞奔而来的老何。心想：这老头，明明是奔六的年纪了，怎么还这么耳聪目明、眼疾手快呢？！哎，可惜了！就差一点点，他就能耳根清净了。

“子歌啊！怎么才回来又要出去啊？！”何谨言略有些气喘地停在两人面前。

“何叔，我跟子歌约了客户吃饭呢！再不走，就要迟到了。您有什么事，等他忙完了再说，好吧？”田宇生怕龚子歌被老何拉回去，急忙插话。

龚子歌只瞥了他一眼，没出声。

“哦，这样啊！我的事倒也不是特别急。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你们赶紧去吧，别让客户等！”

何谨言这辈子最大的优点和缺点都是太过老实，竟然未对田宇的话有丝毫质疑。但他说完却不走，坚持要伺候两人上电梯。在等电梯的空档，他乘机又在龚子歌耳边唠叨起来：

“子歌呀，快要到月底了，我们财务也要忙着结账、收付款，给大家算工资。你这个月几乎都在外头，桌上肯定积压了不少要处理的文件吧。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可能得辛苦你一下，尽快把那些文件签一签哈。”他一脸歉意，还愧疚地搓起了手，仿佛让老板这么辛苦都是他的错似的。

“何叔......”

电梯里，田宇悄悄从后面扯住龚子歌的衣服，探出头来截住龚子歌的话：“何叔，您就放心吧，耽误不了。子歌效率高得很，明天就能给你签完！”

电梯门在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正好合上。两人同时舒出了一口气。

龚子歌一把打掉田宇扯衣服的手，一边得瑟地重新整理衣服，一边揶揄他：“怎么，你就这么怕我被何叔叫回去上班？还有，谁让你帮我乱承诺的？那么多文件，我一天时间能签得完吗？”

田宇掉儿啷当地倚在一旁，跟他开启日常斗嘴模式：“切，得了吧你！每个月就那么点流水，别装得跟日理万机似的。我今天好不容易攒的局，可不能让他给破坏了！我还不知道你哇，别人的话你可以当耳旁风，但何叔的话你要是敢不听，明天干妈就得来公司找你。你应该不想让她来吧？我最清楚你这个妈宝男，整天在外边装大爷，拽得不行，到了你妈面前，就成了听话的小猫咪。她要是知道你丢下公司一堆的事跑去外面玩，铁定又要念叨你半天，然后把你老爸当年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辛苦创业的故事又从头到尾给你科普一遍。哈哈，别说你了，我听得都想吐了！我都是为了你好！你说你，被闷在那破酒店里整整两个礼拜，两个礼拜啊！兄弟！要是我，可早就得发疯了！你说，你再不出门活动活动，那小肚子不得长出来了吗？这多影响你的霸道总裁形象啊！是不？”

龚子歌面无表情地耸耸肩，懒得反驳他。何叔是他妈的眼线不假，但不至于这么嘴碎。他现在可是比以前消停多了，只是去翘班踢个球而已，又不是去胡作非为，正大光明地说又怎么啦？！犯得着撒谎吗？田宇这臭小子就是嘴快，算了，看他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就不跟他计较了。

当听到“小肚子”时，他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腰腹，依然紧致结实，哪有什么小肚子？！再看看田宇一身松垮看不出身形胖瘦的装扮，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这好兄弟的审美他一向不敢苟同。风格多变、个性十足，但无论换什么风格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一定要花里胡哨才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群中一眼就能望见，一眼就能记住的那个最靓的仔”，当年说这话的时候他才十来岁，现在都快三十了，还是这副德行，啧啧，完全毫无长进。他今天一身前卫的街头装扮，又不知是从哪淘来的小众潮牌，从头到脚不下十种颜色，最夸张的是那个快长到膝盖的套头卫衣，破破烂烂不说，超大Size把他的身材比例弄成了7：3，加上那头颜色鲜艳的紫红色脏辫，整个一街头小混混，与衬衫西裤的自己走在一起，就像老师跟不良学生。

“扑哧”，想到这时龚子歌不禁笑出了声，引来田宇疑惑的眼神，质问他：“笑什么？我刚可没讲笑话啊。”

“没什么。就是想到终于可以踢球了，挺开心的。”

龚子歌在心里暗自吐槽他的品味，但从不就装扮当面嘲笑他，这也是为什么田宇能够跟他走近并保持这么长久友谊的原因。他做人向来知分寸，懂得包容和尊重他人的不同。因此，尽管两人从小到大没少淘气，但始终都不会踩踏法律和道德的红线，常常让人生气但却恨不起来。

“是啊！这回人少，踢三人的半场。我、你、老余一队，另一队我让子路组局，他说会叫上大勇和一个新朋友。听说啊，那个新朋友是他们公司的大客户，公司在上海，这次刚好来我们这出差，据说是巴萨的铁粉，大学时也进过校队，厉害着呢。不过，不用怕，他技术虽好，但毕竟是个中年大叔，体力肯定比不上咱们。到时候，你重点防他。对了，那人叫什么来着，哎，我怎么忘了，好吧，不重要。到时见了面，子路肯定会给大伙介绍的。”

田宇一路兴奋地跟他细说起下午球局的安排，没有发现龚子歌在听到“子路”时脸色立马就黑了下去。他在车里啰嗦了半天，不见龚子歌回应，便侧头看了看他，这才发现大少爷此刻又不高兴了：“又怎么啦？便秘呀？！”

毫无意外，龚子歌飞来一记白眼，冷冷地说：“裴子路那家伙要撤资，你知不知道啊？”

“啊？！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撤资呢？”田宇大惑不解，显然事先并不知情。

“哼，这臭小子不知被谁忽悠，说要去搞什么元宇宙。元宇宙是个什么东西，他懂个屁啊！不知死活的家伙。”龚子歌气的咬牙切齿。

“这可是个新概念，网上最近炒得挺火的。我也去打听了一下，还是没太搞懂。不过，元宇宙这词，听起来倒是蛮酷的，对年轻人应该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说不定是个新的方向。了解可以，但要真的投资，还是得谨慎点吧。”田宇也跟着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裴子路的零花钱不多，大部分都投给了歌申，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再去投资？

“我就是这么劝他的。可是这小子被人洗脑了，根本听不进去。问家里人要不到钱，就跟我说要把那200万撤出来。我当然不同意了。他烦了我好几天，今天上午我俩还在电话里吵了一架。这个局不会是他找你组的吧？”龚子歌狐疑地看向田宇。

“啊？我说好端端地，他怎么突然给我电话聊起足球。你知道的，这不提球吧还好，这一提起来，那我哪里忍得住哇，于是就顺便说了句，下午咱组个局呗。嘿，原来是这小子在给我们下套呐！”田宇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

“还是欠教训啊！那待会儿咱们就好好教育教育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吧！”龚子歌嘴角扬起一丝坏笑。田宇也默契地跟着不坏好意地笑了起来。

此刻正在咖啡厅里的裴子路浑然未觉，正一脸崇拜地看向对面的人。

“子路，投资的事情不要着急。两百万并不是小数目，还是应该谨慎为之。你不妨多考察考察，听听他人的意见再做决定。对了，你表兄不是财经专家吗，他应该可以给你一些有用的建议。”

“许总，不瞒您说，我早就问过子扬哥了，他跟你说的差不多，也劝我要注意风险。但他也说了，Facebook已经进军元宇宙了，虚拟经济将成为下一个经济增长爆点。有远见的投资者一定要在别人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先下手才能收获到巨大的利益，否则就只能做抬轿子的人。既然大家都那么看好这个概念，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只恨自己现在手头紧张，拿不出更多的钱出来。”

“没想到你虽然年纪轻轻，做事倒是蛮有魄力的，不愧是路阳电子的接班人。希望我们今后合作愉快！”

“嘻嘻，谢谢许总抬爱。合作愉快！我觉得跟您特别有缘。您看，我们不仅是商业合作伙伴，还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又都是巴萨的铁杆球迷，真的是太棒了！”

“哈哈，是的。我还要谢谢你邀请我参加下午的球局。想不到出趟差还能过过脚瘾。”

“您就敬请期待吧，今天来的人可都不是吃素的，球技那在业余里算是拔尖的。尤其是我三哥，他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校队主力，赢过无数冠军，也是我的足球启蒙教练，打小我就跟在他屁股后头踢球，我俩都差点去做了职业运动员。要不是家里反对，我们家至少能出两个足球明星。”

“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点等不及了。能够跟高手过招，那才叫过瘾啊。”

“我哥那人踢起球来可狠了，六亲不认的，对谁都不会放水。而且对手越强，他就越兴奋。许总，您尽管放开手脚，不要有什么顾虑，咱俩联手，肯定能赢他们。只要我哥踢爽了，一高兴，说不定就愿意给我钱去投资了。”

“哈哈，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明白了。放心吧，我一定配合你，好好踢，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二）

下午三点半，龚子歌两人故意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到了球场。田宇在前，龚子歌殿后，两人一副匆匆忙忙地样子跑到早已等候在场内的小伙伴身边。

田宇更是夸张地一一抱住裴子路等众人，一个劲地道歉：“哎呀，不好意思啊。我们中午跟客户相谈甚欢，难舍难分，一不小心就超时了。不好意思啊，兄弟们，让你们久等了。”

龚子歌不用说话，只配合着点头。通常有田宇在的场合，他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

裴子路不敢跟他对视，眼神在他身上飘忽了一下，轻声打了个招呼：“哥。”然后立马转向田宇，大度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刚刚正好热完身。”接着指向不远处正在盘球的一个陌生男子对两人说：“宇哥，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朋友。”于是拉着两人向那人走去。

“许总！”三人一边走近那人，裴子路一边热情地挥手并用着崇拜又恭敬地语气喊着对方。

那人停下脚下的动作，将球用脚尖定住后，转向三人。

龚子歌看了他一眼后，嫌弃地朝田宇和裴子路翻了个白眼，这俩到底什么眼神啊。眼前这人明明看起来年纪跟他们相差无几，哪里是什么“中年大叔”？虽然他脸颊上那两道法令纹是比较明显，但这并没有让他显得很老，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熟男的气质，而且他眼神清明、头发浓密且黑亮、身材高大、肌肉匀称，一看就是个喜欢运动勤于锻炼的人。再看他刚刚熟练的花式盘腿和果断利落的定球动作，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对手。龚子歌又朝田宇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心想：兄弟你果然有先见之明，把最厉害的对手留给了我。看来，今天自己终于可以酣畅淋漓赛一场了。

田宇显然没他那么多心理活动，只是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一边热情地打招呼：“你好！你好！我是田宇，是子路表哥的好兄弟。”

对方也礼貌地回应并自报家门：“你好！许靖。言午许，立青靖。”又主动伸手向龚子歌示好：“你好！想必你就是子路的表哥。”

“你好！我是龚子歌。孔子的子，歌唱的歌。”龚子歌也伸出了手。

两只有力的大手交握了一秒后迅速分开，但就在那短短的一秒之内，双方在心里已经对对方的实力有了大致的评估。就像龚子歌不敢小觑许靖一样，许靖显然也本能地把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当作了今天最大的对手。

“子路说你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开始自己创业，是他学习的榜样。当然，你们一家人都非常优秀，尤其是令尊，是我们商界的传奇人物，也是我个人最钦佩的一位企业家。”许靖表现得不卑不亢，虽然是在夸别人，但却未显露丝毫谄媚之意，显然是个对自己非常自信的人。

“谬赞了！请原谅我的孤陋寡闻，只知道许总是路阳电子的大客户，却不知是哪一家公司？”龚子歌觉得自己很吃亏，对方把他家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他却连对方是什么来头都不清楚，不由得又在心里对那两个不懂事的混蛋兄弟鄙视了一番。

“KM，我目前担任KM大中华区的总裁助理，工作内容比较杂。”许靖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样子显得更加年轻帅气，同时也消弱了身上那份清冷疏离感。

“许总太谦虚了，谁不知道KM的总裁助理就是总裁的候选人，不久后大中华区总裁肯定非你莫属了。”裴子路像只舔狗似的看向他，然后在龚子歌和田宇面前对他好一顿夸：“哥，宇哥，你们知道吗？许总之前担任过KM的技术总监和市场总监，是KM最年轻的总裁助理。听说，KM的内部晋升规则是总裁必须有在技术和市场两个部门中任意一个部门任职十年以上的经历，许总不仅符合条件，而且在两个最核心的部门全都历练过，更是集团晋升最快的职业经理人。当真是年轻有为啊！”

“一个部门就要待十年以上啊！还做了不止一个部门，那许总得在KM干了十多年了吧？”田宇惊讶地脱口问道。他还这么年轻，完全不像已经工作了十多年的职场老人啊。

“子路太夸张了，哪有你说的那么厉害！不过是个外企的打工仔而已。我研究生毕业后就去了KM，没想到一干就是十三年。”许靖说的云淡风轻。

“哥，许总虽然工作时间长，但他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今年才三十五。”裴子路特别白目，恨不得把知道的全都倒出来。

“三十五？！十三年？那你岂不是22岁就研究生毕业了？哇！神童啊！厉害厉害！佩服佩服！”田宇大惊小怪地样子让龚子歌觉得分外的丢脸，怎么就跟他这样的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呢？

“哪里哪里！比起龚总的两位哥哥，我还差得远。我曾有幸听过龚教授的一次演讲，极受启发。他是一位非常严谨、敏锐的学者，气质儒雅，风度翩翩，令人印象深刻。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向他当面请教。”许靖谦逊地说，并未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踩了雷。

“咳咳咳”田宇突然捂嘴咳出了声，好像是嗓子眼不舒服，裴子路则忙着偷瞄龚子歌的脸色。

还好，龚子歌脸色如常，并未显露丝毫不悦，反而心平气和地说道：“那可未必。许总比他们都要年轻，未来路还长着呢，又怎知将来的成就不会超越他们。”

许靖爽朗一笑，并不为龚子歌的激将法所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二十岁的人的心境跟三十岁的人是不一样的。到了我这个年纪，经历多了之后，自然就明白了天赋和努力的区别。”

龚子歌却不以为然：“各人都有各人该走的路，走好自己的路，在自己的领域内发光，就已是成功。何必非要与他人去比较。许总看起来不像是会妄自菲薄的人。即便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也无需捧高他人、贬低自己。何况，人是复杂的，在你眼里完美的人，在别人眼里或许什么都不是。”

眼见两人你来我往地即将展开一场辩论，田宇暗中推了推裴子路，他终于反应过来，冲到两人中间，插了句：“哥，许总，想不到你俩初次见面就这么聊得来。真是缘分啊。哈哈哈~不如待会儿我们打完球，晚上一起吃饭再细聊。你们看，时间也不早了，要不现在咱们还是先踢球吧，啊，瞧那边老余和大勇都还在等着我们呢。”他朝不远处正在你追我赶跑得正欢的两个年轻人指了指。理由虽牵强了点，但也还能接受。

许靖点点头，弯腰将球拿起来，拍了拍，说：“行。先踢球。今天咱们就以球会友，来尽兴地比一场，怎么样？”

“好咧！”田宇兴奋地揽住龚子歌，一边跟在许靖和裴子路后头走着，一边跟他咬耳朵：“我咋感觉你俩不对路呢！这刚一见面就火花四射的。你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人家又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我，小心眼？”龚子歌不高兴地瞥他。

“嗯呐！就差在脸色写着，我，不，爽，这三字！”田宇不怕死地眨了眨眼。

龚子歌挥手用力抹了把脸，长长地吐了口气，承认自己刚才是有点钻牛角尖了。跟一个刚照面的外人生什么气，犯不着！他不该是这么小气的人。

“待会儿，你把裴子路给我盯紧咯！别让他从你这过一个球。那个姓许的，就交给我吧！”

“遵命！别人我可能盯不住，小路子肯定没问题啊！嘻嘻，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咋一点都没遗传上你姨跟姨父的珠圆玉润呢？我都不忍心去碰他。这万一磕碰坏了，你姨她不会杀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