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搞过渔业养殖的人都清楚，鱼池里通常有两个食物链，一个是自养食物链，利用水中的无机营养盐和光合作用为浮游植物和自养细菌提供生机，形成鱼池天然的初级生产力，而一些浮游动物则作为一级消费者摄食浮游植物、自养细菌和部分有机碎屑，从而构成一个完整的自养食物链。而当鱼池中引入外界的水后，也会带来一些无机营养盐、有机碎屑、浮游动植物和细菌以及其他水生生物，而这些异养细菌又产生新的生产力，也构成了一个异养食物链。当两个食物链在一个池子里共生共长时，必然会相互影响，相互依存，构成一个食物链网。初级消费者以浮游植物和细菌为食，而更高级的消费者则以初级消费者为食，相互制约、制衡，最终达到生态平衡。
想要鱼池丰收，必然需要培养出两个食物链前端的生产者和低级消费者，让它们不断生长繁殖，获得一定产量。因此有句渔谚叫做：“要养好一池鱼，先养好一池水。”
作为对钓鱼和养鱼都十分有研究的龚清华来说，他极度认同这个道理，并把这个养鱼的经验很有创意的运用到了公司的内部管理上。他将企业文化视作那一池水，极为看重。要养好一池水，可不是件简单的事，需要极高的智慧、超好的耐心和无坚不摧的恒心毅力。他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但也怕那一池水太浑浊，把鱼都搞得腥臭无比。因此，他现在对业务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看重了，反而把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花在了企业文化建设上面，期望通过塑造良好的文化氛围，吸纳并培养越来越多的优秀人才为企业所用。这才是集团目前最最重要、最为核心的事情。
龚氏的企业文化在蓉城的大小企业里可以称得上是标杆级的。因为领路人身上积极进取、勤奋务实、远见卓识、知人善用的优秀品质对企业内产生了积极正面的引导，对外部人才也形成了强大的吸引力。龚氏逐渐形成了一套自具特色的制度体系和工作氛围，虽然不像歌申那样前卫，但也在极力避免机构臃肿、层级和等级的复杂化，在追求组织扁平化上做了很多创新性的尝试，例如子木管理的微尘科技就是采用细胞式的组织结构，每个实验室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自由裂变，也可以快速与其他的实验室合并形成新的生产力，非常灵活。看起来似乎是离散的，但通过OKR的激励方式，用目标与结果将各个实验室连接起来，构成离而不散，散而不慢的新型组织形态。龚氏企业内部交流也更加开放，管理层与员工之间建立起了有效的沟通渠道，每月还有总裁接待日，连实习生都可以畅通无阻的去敲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因此，没有人敢明目张胆的在公司做坏事，更不用说毫无顾忌的PUA别人了。
但是，现在企业大了，人事关系也开始变得错综复杂起来，用山头林立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每个山头都有各自不同的利益。当利益一致时，自然是和谐的。而当利益发生冲突时，便产生了各种分歧、争执，相互撕扯、内卷、甚至内耗，影响决策判断和执行效率。而若是企业领头人不能及时纠正、引导不同的利益集团，让他们相互制衡或妥协，矛盾愈演愈烈的话，那局面就相当于把企业领导者架在火上慢烤，滋味绝对酸爽难忘。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企业家年纪不大，但却一身病痛甚至白发苍苍的原因了。
龚清华是个很有先见之明的领导者，但他也无法避免自己不会沦为被架在火上受煎熬的那个人。尤其是把他架上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最最器重疼爱的两个儿子。
子扬与子木之间的争斗已经从私底下直接搬到了台面上，大有水火不相容的架势，以至于每次集团的经营会议都成了他哥俩的辩论会，令龚父深为头疼。
而子歌呢，总是一副老神在在、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那些事跟他毫不相干，他一点都不在乎。
老父亲龚清华不由得有些心急了。三个儿子各有千秋，但又各有短板，目前没有一个人能真正接上他的班。他虽然还有耐性慢慢调教他们几个，但最终调教的结果能否令人满意也还是个未知数。到底要如何把这几个儿子的未来安排好呢？怎样做才能让集团的利益最大化呢？这是最近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问题。
秋灵加入龚氏集团总部的人力资源中心已经好几个月了，人人都知她皇亲国戚的身份，对她永远都客客气气、保持距离。她的上司更是不敢随便PUA她，见到她时更像她的下属。这些人的防备心和疏离感令秋灵非常不舒服。她无比怀念在歌申的美好日子，那的企业文化和员工关系才是她喜欢的。但作为一个深谙职场生存法则的人精，对于上上下下的各种敌意、妒意、质疑，她一概笑纳，丝毫未放在心上，既不强出头刷存在感，也不偷奸耍滑只挑容易的事做。她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的职员，认认真真的履行工作职责，谨言慎行。她向来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如果人家待她客客气气，那她回以同样的礼貌就好，没必要强求真诚以待、彼此交心。所以，她加入部门之后，除了最初有人奉承、有人观望，渐渐的也就没人把她太当回事，众精英们很快就回归到该干嘛就干嘛的状态中。而她的领导也从最初的防备、无措，到逐渐接纳她这个员工，给她分配的工作量并不比任何人少。她也因此暗暗松了口气，当皇亲国戚可没什么意思，还是做个普通人更自在。她现在终于也体会了一把当年何英俊空降歌申的感受。看来做人还是心大点更好。
她和子歌就像两条鲶鱼，被龚清华强行投入了一池浑浊的湖水里，既要奋力挣扎求表现，又要与其他的鱼虾和谐共处，不至于为了抢食而打得头破血流。
龚清华对他们的期望恐怕不只是在集团安身立命混日子，更多的是希望他夫妇震惊四座、做出点可圈可点的业绩来堵住悠悠众口。可是他们初来乍到、在这里毫无根基，又无实权，要做些成绩出来谈何容易？
上海行不算失败，但也没有太多收获。一时之间，大家也看不到他们夫妇俩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而这两人不混任何圈子，不讨好任何人，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不参与龚氏核心的继承人之争。这样的态度，让大家不太能看得懂。难道是夫妻俩早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竞争不过老大和老二，甘愿在集团做默默无闻的螺丝钉？会吗？从面相上看不可能啊！那俩人可都是一副精明样，不是轻易会甘于人下的庸人哦。他们到底是过来干什么的？
正在众人对他们暗自揣测、掂量两人份量时，这夫妻俩却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接受了一项极为费力不讨好的艰巨任务。
（二）
为了帮助路阳电子转型，子歌积极牵线搭桥，已经组织了好几个国内的知名电器品牌去工厂进行实地参观考察。他们一边倒的对路阳电子充满现代化与科技感的自动化生产线和信息管理系统表达了高度的赞许与肯定，回去之后却又一边倒的委婉表达了暂时无法合作的歉意。
经过分析，主要的原因在于制造成本过高。要知道，路阳电子当初高价买回来的设备都还没折旧完，加上建厂成本，每年摊下来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这些成本肯定是要转嫁到下游去的，即使龚氏在材料供应上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优惠，但也无法把出厂价压低太多。与国内同行相比，他们的出厂成本价要高出30%，技术和质量再好也没用。其中一个品牌的负责人直接指出如果路阳电子可以将成本再下降20%，哪怕是比别家高一点，也是可以接受的。但现在这样大大超出他们的承受极限，确实无法接受。
因此，现在路阳电子面临的转型困境就是如何降本。管理层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最快的办法就是裁员。管理层裁减三分之一，基层员工裁减的数量更多，算下来就要分流四千多人，除去劳务派遣人员外，有近千名自己的员工。数字如此庞大，是需要提前向有关部门报备的。但他们又不想引起媒体过度关注，希望把事态的负面影响降至最低。
当裴路阳在龚家的饭桌上告知龚清华这个不得已的决定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一阵沉默。
龚清华说：“路阳电子经过三十年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很不容易，在蓉城的口碑也向来是不错的。裁员的消息一旦公布出去，肯定会引来外界的各种猜想，甚至也会牵连到我们龚氏。虽说疫情之下，很多企业都通过裁员来渡过暂时的困难，但这种伤害劳动者利益的企业自救行为所产生的社会负面效应对企业商誉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血汗工厂的标签一旦贴了上去，便很难再撕下来。所以，你们还是要谨慎，三思而后行。而且，如此大规模的减员，处理不当的话，很容易引发群体性事件。现在的自媒体如此发达，消息传播非常快，不是靠金钱或技术手段能够压制得了的。口碑坏了也会影响跟其他知名品牌的合作，因为他们通常也是十分看重合作方的声誉口碑、社会责任意识的。”
比龚清华年轻十岁的裴路阳现在看起来比他姐夫还要更加苍老，短短一年的时间，两鬓已经染霜，额头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忍不住叹气：“哎，谁说不是呢。但我们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迁厂这事我是坚决不会干的。我生在这，长在这，事业也在这里，不可能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反而背井离乡去东南亚那些地方去苟延残喘。坚决不行！而且去那边建新厂，迁移生产线，这个费用也不小啊。即使迁过去，我们这边的员工同样必须裁撤。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留在这里不动呢。”
子扬建议：“姨父，你们可以分批减员啊，通过绩效进行内部优化，这样也能有效控制舆情，不会引起员工的反感。”
裴路阳说：“这几年，我们一直都在搞内部优化，现在已经没有太多可优化的空间了。这次是要将生产线整体收缩，直接把整条线、整个事业部全部裁撤掉，不然也不可能一下子减掉那么多人。”
子歌提议：“那我们可以尝试联系其他同行，看他们愿不愿意吸纳接收。”
裴路阳摇头：“现在很多工厂都在收缩，谁愿意接手？！”
子木说：“只要遵循国家法律，依法安置，应该也不会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吧？”
裴路阳还是摇头：“你是没经历过这些，人都是贪婪的，你给再多，他们都会嫌少。我们当然会跟员工依法解除合同，但只要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散布不利言论，我们也很难控制得住。”
大规模裁员是一把双刃剑，伤人更伤己。一旦执行下去，不仅仅是公司的声誉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信任感会崩塌，无论是外界还是内部，离开或留下来的人，全都会对企业产生不信任感，人人自危。人们常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平时给员工发再多福利、给再多关怀都不及这一次裁员的影响深远。
但是不裁行不行呢？当然也是不行的。有时候牺牲部分人利益是为了顾全大局，保住更多人的利益，所谓刮骨疗伤，不过如此了。
所以，众人又复归沉默。
然后，秋灵突然出声：“爸爸，我们龚氏是否可以帮忙接手一部分人呢？集团明年的人力规划已经出来了，光是应届生就要吸纳四五百人，算上社招的岗位也有上千人。我们是不是可以从路阳电子里挑选出一些合适的人选来龚氏任职？有些基层岗位，我们还可以组织岗前培训，愿意转岗的人可以让他们自愿报名参加再就业培训。管理层的话就更好解决了。管理方法都是相通的，只要具备良好的职业素养和职业态度，即使专业不完全对口，也是可以酌情考虑录用的啊。我觉得，我们如果能够站在员工的立场帮他们提供就业机会，解决后顾之忧，应该也不用担心会发生不可控的□□，同时，还能为龚氏树立负责任的大企业的好口碑。如果被优化的人员都顺利实现无缝转岗就业，还能帮路阳电子节省一笔巨额的经济补偿金。”
子歌也跟着附和：“对啊。其实不光是龚氏，我们歌申现在也在招人啊，有些岗位对学历和专业的限制也没那么严格，如果有人愿意转行，也可以来我们歌申试试。”
被他夫妻俩这么一提醒，众人的心顿时活络起来。外头的乌云飘散开，阳光照射了进来。
龚清华对秋灵赞许的点点头，说：“这倒不失为一个正面解决问题的办法。可以试一试。这样吧，路阳，你回头让你们人力资源总监把计划裁减的人员信息发给我们的人力副总，我让集团人力中心牵头来处理这事。”
裴路阳大喜，使劲拍手叫好，紧紧拉着龚清华不放：“姐夫，谢谢啊！到底是一家人。这种危难时刻，也就咱们自家人是最靠得住的。那这事我就拜托您了！”
龚清华看向子歌夫妇说：“既然这个提议是你们出的，那你俩就负责到底吧。子歌你负责联络其他企业牵线合适的就业岗位，秋灵你负责协助集团人力副总做好人员的对接安置工作。”
“好的，爸爸！”夫妻俩异口同声答应。
他又对裴路阳说：“路阳，你也不需要太焦虑，人员分流的事情可以分步来吧，你们先拟定一个计划给我。另外，你也可以向美丽娘家学习，尝试新的赛道，重新开始嘛。我看现在他们何氏的直播业务做得也很不错啊。对他人过度依赖、深度捆绑这事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警示。今后我们做决策务必要更加慎重，不能太贪婪，宁愿少赚一点，也必须确保发展稳健，绝对不能头脑发热。”
裴路阳深以为然的点头。这次的大跟头栽得有些狠，一下子把他给疼醒了，对外资企业的盲目崇拜、信任现在看来是十分可笑和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