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早，薛环本欲驾车接喜君回刺史府，迎面正碰上宁寇军沙副将，他一脚将薛环踢下车，旋即赶车朝朔风桥这里狂奔，薛环忙去客栈牵了匹马直追了出来，路上还遇到了苏无名。

薛将军道：“她喊你中郎将，金吾卫中郎将?你果然是卢凌风?那他是谁?”他指着苏无名问。

苏无名道：“狄仁杰弟子苏无名。”

薛将军道：“苏无名，你可有名得很呐。”

沙副将道：“苏无名！你竟敢假冒朝廷命官，这可是杀头之罪。”

卢凌风呲笑道：“将死之人，竟还有空关心别人的人头。”

苏无名道：“沙副将此言差矣，在下自到凉州后，从未说过自己是卢刺史，不过是旁人如此称呼，而在下没有反驳罢了。”

薛将军笑了笑，并未说话，只是朝沙副将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看那马背上的竹筒。

沙副将会意，一挥手，手中突然挥出一根长鞭，长鞭卷起马背上的竹筒飞到空中，被薛将军接住。

薛将军打开竹筒，抽出一张信笺，抖开信笺，却是一张白纸，他大笑道：“果然，薛某才是被钓的鱼。”

“你们是故意在狱卒面前放话说要送信去长安，好让我的细作通风报信，引我上钩?”薛将军问。

“歌姬雷花的话毕竟只是一面之词，做不得数，还得将军亲自来认罪才行。”苏无名道。

“你们怎知狱卒中有我安插的细作?”薛将军问道。

“薛将军之女小夭姑娘有先天哮喘，那姑臧大牢阴暗潮湿，她的哮喘之症却从未发作，必是有狱卒一直在偷偷给她送药。”苏无名道。

薛将军道：“我毕竟是要造，反的人，在狱中安排几个细作，也算有备无患。”

“你们既已发现武家村铁矿山的秘密，为何不真的送信到长安?”薛将军问道。

“此案还有众多疑点，怎可轻易打草惊蛇。”苏无名道。

“狱中细作跟我说，雷花是武家村的人，原来她杀我，是为了复仇。”薛将军道。

“事到如今，将军不妨听听苏无名对此案的推测，若我说错了，将军可以纠正。”苏无名道，“神龙二年，宁寇军在姑臧山武家村发现铁矿山，但薛将军你并未上报朝廷，而是决定私自开矿，你就地征收武家村男丁为矿工，其余那些不肯听命于你的人和老弱妇孺则被你残忍杀害。唯有雷花姑娘逃出生天，后来成为回雁客栈的歌姬。她一直潜心习武，伺机复仇。至于您那位将军夫人，原本也是武家村人，想来是因生得美貌，而免于一死。

武家村世代贫苦，薛将军的幕后主人，也就是那真正的矿主，他却出手阔绰。旷工们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余钱，久而久之，竟无一人再思报仇之事，反倒都开始讨好将军，生怕丢了这份差事 ，甚至为将军遮掩私开铁矿以及屠村的罪名，成了将军谋逆之罪的共犯。

你让宁寇军散布武家村有恶鬼深夜吹笛，勾人魂魄的消息，渐渐的，整个凉州，无人再敢靠近武家村，甚至提都不敢提这三个字，武家村从此，成为凉州尘封的记忆，连官府县志都以为，武家村人已搬迁。直到王之涣无意间闯入村中，入了村内佛洞。那王之涣天生反骨，他不知从哪听说了恶鬼吹笛之事，不仅不害怕，反而在那面目可怖的佛像旁赋诗一首，以示挑衅，却不想，这诗给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你看到佛洞中王之涣的诗作，担心他已知晓铁矿山的秘密，于是便安排女儿化身歌姬，伺机刺杀王之涣。”

“你凭什么说是我安排小夭杀王之涣?”薛将军问。

“小夭姑娘既是将军之女，如此尊贵的身份，为何要以歌姬身份委身于回雁客栈。除了将军你自己，凉州之内，还有谁有本事逼她去假扮歌姬，刺杀王之涣。”苏无名道。

“她心肠软，要她杀人，确实是为难她了。”薛将军道。

“说到杀人，苏无名还有一事想请教将军。将军夫人与雷花姑娘同是武家村人，想来也是恨着将军的，她是将军的枕边人，若她想刺杀将军，理当很容易成功吧?”苏无名问道。

“她杀过我，很多次。她入将军府的第一年，几乎无时无刻不想杀我，吃饭时试过，睡觉时也试过。直到那年她在沙漠中被马贼掳走，我救了她。”薛将军道。

“她感念你的救命之恩，因此放弃了?”苏无名道。

“不，”薛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说，沙漠遭劫后，她已深知生命的可贵，从此之后，她不会再亲自动手杀我，而是会找别的方法，因为一命换一命，终究不太划算，而她的命却比我的命高贵得多。”

“可那日将军咳疾发作，夫人关切的声音却不像是演的。”苏无名道。

“因为我的确对她很好，或许，比她父母还要好，”薛将军脸上突然显露出悲戚之色，“她曾在喝醉后问我，为何我这个仇人愿意善待她，而她的亲人却把她当仇人。我给了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带她见识了姑臧山之外，唐诗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另一个天地。若在另一种场合相遇，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他闭了闭眼睛，叹气道：“她若能一门心思的恨我，也许反倒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将军所做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将军是朝廷重臣，深受皇恩，理当报效朝廷才对。”苏无名问道。

“深受皇恩?什么皇恩?”薛将军缓缓道，“薛某久居边陲，身体病病殃殃，曾年年请辞，朝廷何曾过问?与薛某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最初是因没钱行贿，又不愿自残，才被征召来此，为了追踪敌人，曾在雪山中潜伏两天两夜，死的死，残的残，得到的抚恤金寥寥无几。堂堂宁寇军，离乡背井，为国戍边，却年年缺衣少粮，连马都跟着受苦。武家村世代贫苦，食不果腹，曾上报朝廷，恳求允许开矿，以维持生计，请愿书呈上去，如石沉大海。

可长安之中，天后豢养男宠，天子修参天楼，办幻术大会，陶醉于万邦来朝的盛世。‘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盛世大唐，可盛世下的蝼蚁，有谁在乎过?”

苏无名摇头道：“你是大唐臣子，你守的是大唐百姓的安宁，而不仅仅是李唐的江山。若圣人不贤，你当苦心劝谏，怎可心存反志。”

薛将军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若圣人不贤，何必苦苦劝谏，换一个便是。”

卢凌风突然道：“宁寇军守军不过区区九千人，薛将军不会天真到想凭这些兵力掀翻李唐，你的幕后主人，到底是谁?”

薛将军大笑：“你们跟薛某废话这么久，无非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吧?你觉得我会回答你们吗？”

苏无名道：“将军如今罪行败露，却似乎一点都不慌张?”

薛将军道：“薛某自入武家村那日，就想到会有今日。今日单刀赴会，早已有了杀人的觉悟。”

“将军的意思是，我们都得死?”苏无名道。

“没错。”薛将军道。

“将军向来谨小慎微，这样大开杀戒，不怕篓子越捅越大?”苏无名道。

“谨小慎微，是因有秘密要守，如今既已图穷匕见，何必再谨慎。”薛将军说着，冷不防挥出横刀，卢凌风举鞭格挡，马鞭被生生砍断，薛环见状，忙扔出自己的短刀，卢凌风凌空飞起，接住短刀，又与将军斗了几个回合。

马车上的沙副将把喜君拉过来，举刀按住她的脖子，冲卢凌风大喊道：“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她。”

“他是范阳卢氏，我不过一介歌姬，你拿我威胁他是没用的。”喜君道。

她话音未落，那边卢凌风已停下攻击，远远的朝喜君奔过来，他语气紧张地大叫道：“不要碰她。”

喜君尴尬地笑了笑。

沙副将冲喜君冷笑道：“泠泠小姐，恭喜你得遇良人。”他说着，指着苏无名和薛环，命令卢凌风道：“你，先杀了那两个人。”

喜君忙喊道：“不可以。”

见卢凌风并未动手，沙副将道：“好，那我就先砍了她的手臂。”他说着，举刀砍向喜君的左手。

卢凌风几乎心胆俱裂，大叫道：不要！”

仓皇之间，喜君拼命撑开手腕上的缚带，翻过右手手掌挣扎着按向左手手臂，一只袖箭从她袖子中飞出，正射在沙副将身上，他瞪大眼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袖箭，又看了看喜君。喜君努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飞起一脚，将他踢下车。

那袖箭是抹了麻药的，见血生效。沙副将跌落马车，用尽昏迷前的最后一点力气扔出横刀，横刀朝喜君直奔而去，卢凌风急忙扔出手中短刀，两刀相撞，铮然一声，火星四溅，一刀被撞开，一刀甩向喜君马车的马身上，那刀在马背上滑过一道血口子。马儿吃痛，受了惊吓，突然引着马车狂奔起来，马车冲向长堤边结了冰的冰河，一路跑，一路滴着血。鲜血滴在冰河上，犹如火红的罂粟花。

卢凌风立刻翻身上马，催马下了冰河，马蹄踩着冰面，发足狂奔，身后突然飞来一根长鞭缠住他的腿，将他拉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