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我向家人打了招呼，比约定时间提早四十分钟出了门。

白天街道的祭典游行华丽而热闹，我们全家出动逛了一天，即使这样也没能压下我对于晚上烟火大会的期待。身体的疲累完全被愉快的心情覆盖住，我在镜子前最后确认了装扮没有不妥，才拿好该拿的东西，朝目的地进发。

托好天气的福，这应该会是个能留下美好记忆的夜晚。蟋蟀的鸣声未受任何干扰而连结成片，与还未完全黑下来而掺杂着紫红色的天空在某种程度上交融起来，散发出独特的和谐气息。这个时间的风与白天相比起来多了几分凉意，从脸颊拂过时便神奇地扫除了一大半疲劳，同时心灵也似乎沉静了下来。

目的地离我家不算远，走着走着便渐渐开始有小型摊位出现了。穿着各式浴衣的人们手执团扇在视野内穿行，真正的烟火大会的轮廓被完全勾勒了出来。身穿便服的人也不少，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在传统风情的笼罩中作为点缀倒也不错。

……只不过，来得好像有点太早了。

去年同行的朋友们今年几乎都有各自的事情，唯一作为同伴的御惠也没有早到的习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有点迷茫，于是沿着摊位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忽然又意识到还是应该在固定地点等待比较好，在转身往回走之际，却意外地在人群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光从头发就能认出是佐伯了。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外套，里面则是条纹T恤，看起来相当休闲清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正独自站在三三两两流动着的人群间低头查看着手机，神情颇为专注。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朝他的方向出了声并挥起手来：“——佐伯桑？”

对自己的名字似乎很是敏感，他几乎在听见的一瞬间便抬起了头。刚望向我这边的时候还显得有点困惑，但只过了两秒，他便认出我来而扬起了笑容：“啊，是冰帝的镜见吧？”

被准确地叫出了名字，我感到欣慰了许多。佐伯把手机放回口袋，同样朝我挥了挥手，横向穿越人群，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回没有忘记名字了，怎么样？”走近后，他相当爽朗地又笑了笑，“啊，发型变了，今天很漂亮哦。刚才差点没有认出来。”

“不，哪有的事……”我赶紧哈哈地笑了笑，“不过，真是巧遇啊。没想到会在这里……”

“是啊，是不二邀请我来的。”他摸了摸染成茶色的头发，“本来他还打算叫上弟弟来着，但好像被相当坚决地拒绝了，结果现在变成了两个大男人的约会，有点奇怪吧？哈哈——”

“原来不二桑有弟弟啊……”我下意识说着，在此期间却忽然注意到了更值得吐槽的事，“等一下，就算是三个大男人听起来也很微妙吧——”

“哈哈……也没错啊。”佐伯又笑起来，“不过也真是的，不二那家伙。约定时间明明是五分钟前来着。”

“我也是，同伴还没来。”我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我来得有点早，本来约好在前面入口见面的，但是一不小心就逛到这里来了。”

“要回到那里去？”他想了想，“那我也通知不二直接在入口见面好了——现在改方向回去么？”

我应了声好，于是佐伯重新拿出手机给不二发起短信来，而因为碰见了认识的人，我的不安减轻了很大一部分。我们开始逆着人群散步似的前行，本来以为会有点尴尬，但佐伯相当擅长聊天的缘故，对话竟无比自然地进行着，就仿佛我们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

“原来如此，自己也在打网球啊——”他点着头，“怪不得一直有在看比赛，我还在想‘原来是网球部的粉丝啊’之类呢。”

“要是真的是粉丝，我也不会抢不到座位而要到铁丝网外面去看了……”我苦笑道。

“因为冰帝网球部的阵仗实在是很厉害，听说在学校里人气也很高，想着会是那些人的粉丝也挺正常的。”佐伯的语气听起来很坦诚，“所以大家都觉得跟冰帝交手真是痛苦啊，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在打客场一样。”

没想到其他学校还会有这样的苦恼，我感到有点奇妙，顺口问道：“佐伯桑的网球部没有人气么？”

“啊，哈哈……怎么说呢，在附近的小孩子当中倒是挺受欢迎的。”他笑了笑，“我们的教练——大家都叫他老爹——还自己兴建了运动场和公园，这样孩子们都可以来玩耍啦锻炼身体之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些人也被孩子们当成偶像了。周末的时候，剑太郎和阿羽他们也都会去陪孩子们玩。”

他描绘的光景与冰帝完全不同，我又想到之前刚刚去参观过的四天宝寺网球部，突然意识到不同学校的社团氛围原来可以有这么大的差别，不禁在心里感慨了一下。

“啊——真是，光顾着自夸了。”没等我说话，佐伯却又爽快地笑了一声，“难得在这里遇见，要不要买点什么吃？”

比我想象的还要亲切。本来还犹豫着要不要拒绝，但被祭典的热闹气息包裹着，这种时候想必不管是谁听见拒绝的话都会感到丧气。再加上一转脸就能看见他一直让人从内心感到很舒服的爽朗笑容，拒绝的话更是无法出口了。我扫视了一下目光可及范围内的摊位，却也没有发现多么有新意的食物，于是又将视线移到了不远处最显眼的摊位上。

果然还是最最传统的食物比较安全吧……？

“那边的苹果糖吗？”佐伯忽然开了口，“明白了，交给我吧——”

……什么啊，一下子就猜中了？！

我还在惊诧于他超越想象的敏锐，他却已经走到摊位前开始排队了。我眨了眨眼，刚打算跟上去，却只因为无意间视线的移动，而使得全身的肌肉在下一秒完全僵住了。

视野内出现的人，我再熟悉不过了。不可能是长得像的别人，我只需要扫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

……是忍足。

可是，为什么……？

完全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的东京，我讶异地望着他。而他的视线竟然也正落在这边——更加准确地说，那道视线毫无退缩地与我的视线正面相撞了。

与佐伯一样不是浴衣姿态，他穿着一件短袖衬衫，此刻并非站立不动，而是和方才的我一样缓缓踱步前行着。而在他身旁用相近步速行走着的，是一个穿着鹅黄色浴衣的茶色长发女生。

完全没有回避我的视线，他的目光就这么一条直线地射了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被那目光灼烧着，我只感到胸口一阵发闷，随后而来的每次呼吸都无法将气完整地吸到底，就像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一般。

我忽然感觉自己有点滑稽。都是这件浴衣的责任，要是之前买了蓝色或是黑色该多好——现在太过显眼，打扮得毫无必要地用心的我，简直像个白痴似的。

……穿旧衣服来就好了。明明一点关系也没有的。

忍足仍然没有移走视线，却也没有丝毫要走过来的意思。由于女生穿着浴衣无法大步走路，他便也明显地放慢了步调，极为耐心地等待她赶上。明明什么也没做错，一切都合情合理，我却总感到嗓子一阵发干，就好像已经有三天不曾开口，并且以后也再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来了似的。

……为什么还要望着这里？这个人都在想些什么……？

无法得到任何答案，我只能攥着拳头站在原地，感觉自己此刻从头到脚都打扮得可笑无比。更让人感到可笑的是，我竟同样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做出什么表情来，仿佛颈部以上的部分已经变成了真正的石头一样。

简直莫名其妙。

“呼，买到了。给，镜见。”

直到耳旁佐伯的声音响起，我的身体才被唤醒似的能够再次活动了。我松开手转过身，长呼了一口气，有些尴尬地开口：“……买到了吗？”

……我在说些什么啊？

“怎么了？”与刚才一样敏锐，佐伯伸着手，直截了当地问道。

“不，没事……”我赶紧整理好情绪，“谢谢。”

从他手里接过祭典上最平淡无奇的食物，我下意识地又道了一次谢，但紧接着马上便意识到听起来很不自然，便干脆移走了目光，飞快地往刚才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道灼烧着我的视线已经消失了。从人群的缝隙间还能隐约看见在夜晚时分同样显眼的鹅黄色浴衣的一角，然而不想作过多停留，我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时间愈发临近第一发烟火升上天空的节点，我和佐伯因为刚才耽误了一点时间而稍稍加快了逆流而上的速度，等到达摊位最初出现的地方，先是看见了站在摊位车旁边等待着的身穿格纹衬衫的不二，而还没等佐伯打招呼，御惠的声音便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

“对不起，我迟到了——”她努力地小步跑着往这边而来，“烟火，还没开始吧？”

站立着刚刚将手抬到半空中、似乎准备打招呼的不二虽然眯着眼睛，但明显表现出了困惑。他维持着手的位置，先望了御惠一眼，又转向我们这边，开口吐出不确定的问句：“……佐伯？”

“啊，不二。”佐伯抬手示意了一下，“是偶然遇见的熟人，想着很巧就一起过来了——不要紧吧。”

除了才抵达的御惠仍一脸茫然外，另外两人都没有再接话。我恍了恍神，这才想起应该作自我介绍来。还是第一次实际面对之前只在录像里看过正脸的、有“天才”之称的不二——这么说来，我已经见过三个被称作天才的选手了，差不多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了吧。

只不过，这三个天才，我哪一个都不了解。

本来还以为自己至少能了解其中一个人的，但就在不久之前的逆流中，我天真的想法被明明白白地击碎了。

我小心地咬了一口苹果糖，在其余三人的自我介绍声中，缓缓抬头向夜空望去。

……开始了。

随着惊叹声和手机拍照声的交错响起，周围的人们纷纷抬起了脸。烟火笔直而隐蔽地升入夜空，自高处绽放盛开，绚烂的色彩在顷刻间点亮了如深海一般的夜幕，因绽开而现身的流畅线条在静止数秒后悄无声息地消失踪迹，留下残影的原处马上便被下一抹散开的光亮取代了。

“……真是漂亮啊。”一旁的不二也微微仰着脸，面带微笑举起挂在胸前的相机，“往里面走走怎样？我想拍些照片。”

这正是我们原本的打算。虽然并不熟识，但在祭典的氛围中，我们自然而然地变成了一支队伍，以舒服的步调随人群移动着，尽可能地朝烟火的源头靠近。绚烂的流光在夜空中敞开怀抱，把全部色彩洒向地面，连带着渐渐在空气中浮起的少许燃尽后的余味，唤醒了人们的笑脸。

我抿了抿嘴，第二次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糖。

这便是所谓的，夏日的顶点。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