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近午。

顾渊在城中兜兜转转，就是不往落脚处去。

他方才为何退却了？

实际上，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跟那两人死斗。

——能拿住那个用毒的，固然好，但那两人的功夫也极难测，若是一击不中，应立即抽身退出。

过去，在寻找那些比自己强得多的仇人下手时，他也是这个路子——骤施偷袭，不中，则立退，而后再寻良机。

但自他刀法有所成就后，已很久没经历过这样的境况。

其实，面对那两人，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甚至心中还隐约有些兴奋——一个好的对手，比朋友更加难得。

但这位对手出现的着实不是时候。

顾渊深知自己动手的目的——为了活捉那人，试试看他能否给温书青解毒。既然计不能成，就不可恋战，当退则退。

只不过——

他往前疾奔，经无数小巷道，穿宅过户，狼一般竖着的耳朵，始终能捕捉到风送来的一丝异动。

嘶，真难缠。

怎么摆脱掉？

蒋天昭二人也在讨论。

“大哥，就这么跟着他？这小子摆明了带我们转圈呢，这得跑到什么时候？”易南津有点喘了，额上见汗，衣领也微微透出深色的痕迹。

蒋天昭看起来比他好得多，呼吸更匀，也没见如何出汗，在沉默的追赶中思考片刻，答道：“你脚步声太重，容易叫他察觉，一会儿分开行动。”

感受到师哥的嫌弃，易南津咂咂嘴，也不敢反驳，暗暗撇嘴：隔了几十丈，我脚步声再大能有多大？那小子能听见，莫不是狗耳朵？

然而事实证明，他放慢脚步，做出力竭跟不上的样子后，前面的身影明显加速了，看样子是要一口气甩开他们。

易南津气结，一个个都是什么变的！

蒋天昭见状，则是更加谨慎小心，将呼吸降到了身侧人都几不可闻的程度，脚下如踏棉花，分毫动静也没有的跟着。

这种跑法，当然是非常累的。

顾渊耳朵动了动，听风中那脚步声已经逐渐远去，脚下一个急转，身影一纵，翻墙而过。

蒋天昭远远瞧见，冷笑：看来就是这了。

他提气纵身，飞快靠近过去，等了两个呼吸的功夫，也纵身上墙，还没等往下跳，就站住了。

停在了墙头上。

眼前是一条小巷，跟城中其他千百个巷陌也没甚不同，每隔几步都有紧闭着的屋门，那小子该是进了其中某一扇门中。

关键，是哪一扇门？

蒋天昭登高望远，一双鹰目扫视四周，一时半刻没有答案。

但他并没有踌躇很久、等待很久。

因为，很突兀的，其中一扇门“咚”地被撞开——从里面被人很野蛮，很粗暴地给推开了。

这不过是个寻常百姓的院子，大门有些年头，经风吹雨淋的，大约已有些糟烂了，给这样蛮力一冲，“夸嚓”一下，门页松脱，栽晃两下，摇摇欲坠的挂在那里。

蒋天昭已在巨响爆出之前，脚下一滑，身形倏地自墙上落了下去，及至半空，又飞快探出两根手指，扳住了墙头，整个人，就这么挂在那里，露出半个脑袋，幽幽盯着那边的动静。

易南津赶来时，正见那道悬浮墙边的身影，一个激灵，才反应过来，心道：亏得是白日，要是晚间，怕以为飘着个鬼。

他满心的不解：为啥不去追人，跑这里纳凉？莫非跟丢了？那也不该挂这里——师哥这状态，好似登徒子偷窥隔壁少妇，啧，一言难尽。

易南津小心着提气，放轻脚步，一纵身，学师哥模样，攀在墙上，也探头往那边看去。

那个溜了他们一上午的小子，站在一户门前，背后摇摇欲坠的房门发出一阵危险的嘎吱声。

易南津微微皱眉——这人给他的感觉和方才很不一样，更危险，更……

更什么？

他已经没时间细想——顾渊突地／陡地／毫无预兆地一抬头，正正迎上他二人的目光。

易南津只觉双眼似被千百根针戳中，一股悚然之感从后背唰地一下扩散开，令他僵住了一瞬——只是很短暂的一瞬，也许，短得还不够上眼睫触到下眼睑的距离——

这时间里，那人豹跃而起，手中刀裹挟着无匹杀意，迎头劈下！

易南津几乎是躲不开的——如果不是师兄在最后一刻拉了他脖领子一把。

蒋天昭今日第二次跟顾渊交手，一照面，先吃一惊。

这人好像受了什么刺激，刀刀杀气纵横，他下意识避免直缨其锋。

眨眼二十招，易南津观战观出一身冷汗，厉喝：“师哥，这小子疯了，咱们一起！”

蒋天昭牙关紧咬，无暇应答，不敢有片刻分神他顾，拼着肩头中了一肘，双指点中顾渊腰间的伤处。

二人齐齐闷哼了一声，各自往后跃开数步。

蒋天昭脸色惨白，额角的肌肉“突”、“突”抽动着，只觉肩头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身上渐有冷汗沁出。

易南津扫了一眼，心知师兄受伤不轻，震怒之余又有七分惊：这小子好快的身手，能在二十招内伤了小达摩之人，江湖上不过一掌之数——什么时候冒出这么个人来？

不过……他暗暗扫了眼顾渊腰间，见那处鲜血崩流，伤得比师哥只重不轻。

“喂，姓顾的！”易南津厉喝一声，“你两次不打招呼突施辣手，算什么好汉？我弟兄跟你也不曾结下死仇，你下手也忒狠了！”他一来心疑惑顾渊的目的，二来也想给师哥争取些调息时间，当即一抖腕子，将扇页甩开，冷笑：“别总盯着一个人来，小爷陪你走几招！”

他全神戒备等对方出手，却忽听对面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顾渊声音很低，似在喃喃自语：“如若不是因为你们，我早可以回来……”

“？”易南津心头打了个问号，没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顾渊胸口起伏愈发剧烈，像一头被人拿住了要害，难以喘气的狮子，他慢慢更改了握刀的手势，脚步前探——这是个准备再次冲刺的动作：

“供出你们的同伙……把他还给我。”

蒋天昭眯起眼，视线从他凌乱的发髻，青筋横突的额角，直至一双充血如兽瞳的双眼上扫过，忽出声道：“他是谁？”

顾渊喉咙似也充血，嗓音嘶哑：“装什么……”

蒋天昭盯着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倏地睁大，对易南津喝道：“去搜那屋子！”

“可这小子——”

蒋天昭厉喝：“快去！”

易南津不明所以，但见师兄满面厉色，不敢迟疑，刚要抢步冲出，顾渊骤然发动，一道横斩他腰间。

蒋天昭截下攻击，易南津则趁此机会攀过墙去。他去得快，回来得也很快，气息急促，双目圆瞪，将手中东西一举：“师兄，这！”

那二人正在缠斗，顾渊一眼扫见他手中之物，怒吼：“还给我！”

蒋天昭冷哼一声：“还你？那是你的东西么？！”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看出易南津托在掌心的，正是师弟温书青的玉扳指——此物还是蒋天昭寻来，作为成人礼物送给他的。

易南津脸色十分难看，饱含敌意地瞪视顾渊，对师兄道：“屋子里只有一个死人，不知身份。”

听见他的话，顾渊呼吸一重，双手一紧，精悍的小臂隐隐有青筋凸显——面对这两个强敌，他气势却不降反升，杀气逼人。

“你们究竟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同伙在哪里……把他带去哪里了，说出来，我可以放你们走。”顾渊语音轻细，好像很有耐心地哄着这两人，只要他们肯说出温书青的下落……

他今天就不该出门的。

温书青倚床头坐着，道：“你我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此地，日后，少不得跟那什么明家、黄山派的狭路相逢，现在还不清楚他们的目的，还是提前打探一下为好。”

顾渊拧了毛巾给他擦脸，摇头：“不急在这一两天。”

湿热的触感令人肌肤毛孔都打开了，一瞬间很是舒服，不过很快，这温度就被初冬的寒气带走，一热一冷的，他不禁打了个激灵。

顾渊瞧见了，好笑之余，又觉得十分可爱，拎起被子来给他包到了下巴，长臂一展，把这大包子似的一整个揽在怀里，凑过去轻轻亲他额角。

“等风头过了再说。”他说，“让他们满世界去找几天，省得吃闲饭都吃出病了。”

温书青脸有点儿发热，笑着睐他：“你又知道人家吃闲饭？”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可就算我生病，也不至于片刻都离不开人，你只管去就是，中午前回来就好，保管什么事也没有，我肯定完完整整的，行了吧？”

顾渊把头凑到他肩上，小声说：“非得今天去么？”

温书青也侧过头，两人脸颊似挨非挨的，学着他小小声道：“我好奇那些人要干什么，你去看看，回来讲给我听，养伤太无聊了。”

温热的气流打在肌肤上，顾渊脸有点红，往后挪了挪身子。

他提出的要求，顾渊从来是一个‘不’字都说不出的。

‘好在，’他想：‘此地偏僻，那些江湖人多数是围在内城附近转悠，少有来这荒僻地界，我快去快回便是。’

他是这么想的，便跑到黄山营地前看了一眼，谁成想，就给蒋天昭师兄弟给缠上了。

更想不到的是，当他好不容易甩脱了人，回到‘家’，推开房门后——

见到的，却是一具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