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具死尸。
死状可谓凄惨。
这人几处关节都给人敲碎了,喉骨处也呈凹陷状,口鼻处的血渍已近凝固,圆瞪的眼里满布血丝,似两颗露馅儿爆裂的元宵,凄厉望天。
看得出,他死前一定遭受了莫大折磨,否则,何至于以这样一副尊容离世。
顾渊进屋第一眼,先看见这具凄厉的尸体,心脏似在一瞬间给人捏爆了——
他几乎是“飙”向屋子,人还没站稳,触目先见一片狼藉景象。
房门碎裂,桌翻椅倒,地当中还有半片断刃。
没有人。
温书青不见了。
棉被、墙面、地上——喷溅的血渍像一块块刺目的光斑,令他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也或是瞎了——这些也许都是他的幻觉、臆想——
顾渊瞠目站在门口,一只脚刚跨进门槛,另一只脚已拔不动了,遍身冷汗。
他骤觉一阵子天旋地转。
人呢?
他呢?!!
他扑跌着到床前,伸手探去——被褥已经凉透了,其上被血浸透的地方,更是冷硬硬一坨。
如果他早一些回来……
他为什么回来得这样晚!
一个人身体里有多少血可以流的?
他还伤得那么重。
顾渊已经不敢想下去,没有勇气想下去——他的心都快碎了。
他一定要找到他,可是怎么找?是不是有人带走了他?
他努力冷静下来,企图在一片狼藉的屋内找到一点线索,可越是细看,越是心惊。
突地,一个想法闯入他的脑海,犹如溺水之人眼前骤然出现了一块浮木。
他为什么会回来晚的?被什么拌住了脚步?
“如果不是那两人……”
顾渊骤然回身,冲出院子,一下子就注意到正监视这里的蒋天昭!
他这样疯虎出闸一样的打法,令蒋天昭也招架不住,察觉出不对劲。
所以他让易南津先去看看情况——为什么这小子进了一趟院子,就好像疯了似的,命也不要这般打法?
蒋天昭看他暴戾难控的样子,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而易南津拿出的扳指,则直接验证了这预感——
真是老五出事了。
顾渊已经耗尽了耐心,不想再耗下去——谁知道这段时间,温书青会遭遇什么危险?!
他把钢刀一侧,正午的光线打在这雪亮的兵刃上,竟激起一片幻彩的光。
这片刻时间,蒋天昭刚刚捋明白了情况,心知他这样也是为了师弟,恐怕其中有误会,还是报通身份,一起商量怎么救人为好。
可他刚一收招,道:“你……”刀已当头劈到!
太快了!
“——先杀一个,剩下的嘴也好撬些。”
顾渊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去做的。
蒋天昭纵使满肚子话要讲,也只有先闪。
总得活着,才能说话,是不是?
可是,这一闪后,刀锋如影随形,鬼魅般缠绕不去,且只要觑得一丝机会,就要将他一剖为二!
蒋天昭一闪,再闪。
他只有闪。
他无暇说话,甚至,连思考的时间也给剥夺了——
仅在这样酷烈的刀锋下活着,已经要人竭尽全力。
可怜易南津全不明白师兄的意思,在一旁看得冷汗连连,想插手,又唯恐惹师兄不悦。
转眼三十余招过去,蒋天昭也给逼得不成了,一张脸涨成紫薇薇的,总算给他逮着空隙,暴喝一声:“着——!”
他拧身避开险而又险的一刀,左手突地如灵蛇般点刺向顾渊天突穴——
这一指点中,对面人就算是铁打的,也得废了。
蒋天昭其实并不想杀他,毕竟师弟的下落成迷,想找人恐怕还得有这小子配合——可是,他不想杀人,顾渊却刀刀杀手。
所以他不得不先以重手逼退对方,有个喘息说话时间,才好想下一步。
蒋天昭算准了顾渊一定会躲——那穴位点中了九成得死,谁不躲?
而二人此刻的站位,左边是高墙,只右边尚有空处。
顾渊只要往右一躲,这一指就会落在云门穴,不致人以死地,又可令人短暂地失去攻击力。
蒋天昭是这样打算的,却没想到,他对面这人,并非是那种按部就班培养起来的江湖子弟,打起架来不仅没有套路,甚至,很多时候的反应跟常人完全相反。
他每次动手,都是在拼命——拼命的意思就是,拿命做本钱去拼,两个拼命的人撞在一起,谁更狠,谁就赢。
江湖上的拼杀,你越是惜命,越会很快丢命,反而是那些悍不畏死的,倒常有出奇的结局。
顾渊早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也靠着它活到了现在。
更何况,他还想要尽快结束缠斗——要去救人。
所以他瞬息犹豫也无,不闪不避,正面去迎这一杀招,同时再还以对手一招!
蒋天昭再要收手,已来不及——可以预见,在他击中对方要害时,那把刀也会贯穿他心脏。
这小子用重伤来换他的命!
一旁的易南津看出不妙,怒喝一声:“住手!”想要抢救,却为时已晚。
两人必定有一个要倒下。
温书青若知道他这两个最亲的人竟互相残杀,不知会作何感想?
他若能预测到这一幕,是万万不会劝顾渊出门的。
他之所以催着他走,只因为他忍不住了。
——胸腔的腥气已经勃然欲发,似含了一口沸腾的岩浆,及至顾渊刚刚离去,他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棉被霎时给血浸透了一大块。
他侧过身,第二口血喷在地上。
这屋子里是土地,冻得也不算很实,他拿脚尖在地上划拉着,把血渍盖住,一边动作,一边咳着,一声接一声。
直似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呕出的那样咳。
血渍星星点点的,像一地零落破碎的红梅。
他不想让顾渊看见自己这样子,所以一直尽量忍着,只在人离开后,才敢痛痛快快地咳出来。
被子得处理掉……他是这么想的,可脑子晕乎乎,人摇晃两下,又倒向床上,昏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昏睡中惊醒,正迷糊着,忽然听见院落中似有响动——有人正接近门口。
“朱大夫?”话一出口,他便察觉不对,那老大夫不是给顾渊送走了么?而且这脚步声轻盈而快速,明显不是那七十多的老人能有的,很可能是个练家子。
他轻吸了一口气,胸臆间针刺般的痛连绵不绝,可丹田却一片虚无,聚不起真气,匆忙间探手自褥间一摸,抽出一柄乌黑的刀。
这是顾渊临走前,特地将随身的刀留下,给他以防万一的。
温书青当时还觉得没必要,谁成想,竟真的用上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尽量放轻吐息,缓步挪到门后,听着那脚步声在门前停止了。
此刻,门里门外的人,俱都不动。
温书青不是个急躁的人,若条件允许,他的耐心足可以耗到门外那人先发动,可坏就坏在,他身体状况着实太糟,甚至在这一刻,那只持刀的手还在微微抖哆着。
他将左手加持在握刀的右手上,竭力稳住。
手是不抖了,但更糟糕的是,一股痒意顺着胸腔往喉咙蹿去,越来越痒,那是种忍不得也不能忍几乎是没必要去忍的感觉。
一个可以承受很多痛的人,可能只要一丝痒,就足以令他破功。
痒是最忍不得的,何况是这种奇痒。
他只好咳出来。
很轻很轻的一声。
那几乎并不比寻常人的呼吸声大多少。
声音一出,温书青便知:坏了。
门外那人之所以与他僵持许久,正因料不准他的情况,但这气声一出,寻常人或许听不出什么,对方若是高手,足以从这短促的声中断定他真气不继,极度疲虚。
一霎间,温书青浑身毛孔都炸开,几乎连头发也要冲立而起!
好重的杀意——好霸道的杀气!
杀气随杀招而至。
门板几乎是炸裂开来,温书青只来得及选择:是舞刀护住自己不被碎木击伤,还是趁机抢攻?
他现在这模样,比个书生还有不如,也能反攻么?
能!
躲得了碎木,躲不开杀手;挡得了一时,挡不了一世。
他想活下去,那么只有让杀手去死。
绝境之中的反扑,也许是徒劳的,但也可能辟出一条生路——至少,你得出招一试,否则,区别只在早死与晚死而已。
你出招了,就会有第三种结果:可能是对手死。
不管这结果有多么渺茫,双方的实力有多么悬殊,你总得试一试!
你连刀都不出,先放弃了,人生还有什么可搏的?
温书青虽连握刀都已吃力,但仍选择挥刀!
他一刀挥出,正撞在对面刀锋上——本来他竭尽全力也不过跟那人力量相抵,但刀却只被阻了一阻,就横切而过,黑刃更在杀手胸前划出一道血线。
那人虽吃一刀,但退得及时,伤痕很浅,反喝了一声彩:“好刀!”他手中只持着小半截刀身,盯着温书青握持的那乌漆嘛黑的刀,眼中放出一种贪婪的光,心里打定主意:杀人是生意,这柄刀就当做彩头了!
温书青稍一运气,便觉气海翻腾,几欲呕吐,可胸臆间又似堵着一团棉花,气上不去,也出不来,一阵子晕眩,险些栽倒。
那人见他这样,冷笑,干脆撇了只剩寸许的残刀,决定今日破例——看在那宝刀的份儿上,就给这小子来个全尸,也算自己不白拿他东西。
温书青连退数步,刀尖在地一点,将将站住,眼前黑影一闪,当胸挨了一记重踢,横飞出去。
杀手慢慢收回腿来,冷眼看那病秧子伏在地上大口吐血,心道:挨我九成劲的一踢,居然没有即时断气……这就是你命不好了,还得再多吃些苦头。
他有些不耐烦的叹了口气,再看一眼地上那人。
又看一眼。
竟看出了点不一样的滋味。
这样一个清俊的男人,此刻脸色白得如月色,一股股刺目的鲜红顺着他脖颈蜿蜒流下,令人看了不由……
那人舔了舔嘴角,心中骤然腾起一股施虐的欲望——这还真是很罕见,竟有猎物能勾起他的兴致来。
他可不是断袖,只是有些奇怪的癖好,其实他杀人是最不喜用刀的,刀太粗暴、太快、太无趣了。
他喜欢的是,用自己的双手去触摸猎物,感受那些因恐惧而颤抖的肌肤,品味他们频死时惊恐求饶的眼神,然后,看那光芒一点点的,在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灰暗下去。
往常为了减少麻烦,他少有能尽兴的时候,多是一刀一个,干完就走。
今天这单……实在是有些诱人,他只是想一想待会儿能看见的景象,呼吸就低沉、急促起来。
这地方也很偏僻,没有别人会来打扰。
他这么想着,心里已经给自己找好了理由,一步步,慢悠悠地,挨近了温书青,病态的视线在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描摹着。
“真不错……”本来还嫌这小子咽气太慢,现在,倒是希望他能多活一会儿,至少……得让自己尽兴了再说。
他探出一只手来,冰冷而有些湿腻的掌心抚上了对方的脖颈,触感是细腻而温热的。
“真好……”杀手的眼睛发亮,喘息愈发粗重,五指慢慢收拢,手下力气加重,看着那张俊美的脸因不能呼吸而微微扭曲,双手无力地扣着自己手腕,却如蚍蜉撼树般惹人发笑,他的腿因窒息而踢蹬着,好像一头四肢修长的鹿,在猛兽爪下徒劳挣扎……这一幕令他心中骤生出一股奇特的快感,他舔舔唇,品味了一阵,又在掌中猎物失去意识前,松缓了手劲儿,看着他回过一口气来,咳出嘴角血沫,孱弱地喘息,徒劳地挣动。
然后再用力收拢手指。
…………
猎物的挣动越来越微弱了。
他看着那双形态醉人的眼睛沁出了泪光,便知道快了。
快到结束的时候了。
这么想着,手上又加了一重劲儿,看那眼睛缓缓合拢,看其中光彩渐淡……眼前这一幕,令他大脑激起一种触电似的快感,身体兀地打了个激灵,眯着眼,颤颤长出了一口气。
“真是……”
真是什么?
他想说什么?
不知道。
他永远没机会说出来了。
一种凉丝丝的触感贴上了喉咙,是人的手指——温书青的手指。
这出手好快。
快得好像一个错觉,及至那手已收回,视觉中仿佛还残留一道暗影。
这一招也够狠厉。
如同用一枚缩小了几万倍的攻城炮弹,打碎了一个核桃一样轻巧地击碎了那男人的喉核。
(师父曾跟他兄弟几个聊起这话题:如果真有这么一种武器,只有弹丸大小,却有闪电的速度,穿墙裂石的威力,那该多么可怕!
那时候谁掌握了这种武器,谁就可以称霸武林——万幸,总算世上还没见这样可怖的东西。)
温书青的手算不得一件兵刃,他不是大师兄,没在炼体方面下那么大的苦工,但这一招‘戮神指’,虽只得师兄五六成精髓,用在此刻也足够了,况且这一击,已经汇集了他全部精神气力,绝不容失手。
他没有第二次机会——本来,是连这次机会也不可能有的。
他不是重伤,几乎不能行动么?
本来是的。
如果不是当胸挨了那一脚,也许他早死在这人手中了。
估摸着杀手也想不到,自己无比狠辣的一脚,表面看是重创了温书青,却歪打正着的,将他心口聚淤不散的浊血,给迫了出来,令他又能聚气,有了反击之力。
只是,淤阻虽去,那一脚也伤他不轻,又被这变态反复折磨,温书青心知,自己要翻盘,必须是不容出错的一个时机。
他忍着,等着,示弱,不反抗,终于等到了那个机会——
这时候,杀人者心头只剩下一个词:好疼!
真是好疼!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一万个疼在他心里开锅,沸腾,吼着想冲出口来,但喉咙只是发出一阵轻微的‘圪垯’声,像错位的齿轮强转,难听极了。
原来窒息的感觉是这样的。
不给他品味的时间,那双手在他手肘、肩头、琵琶骨、两肋、髋部,用拍、点、戳、拳、指、掌转瞬攻了一十三招。
骨碎之声接连响起,片刻,这人如同一滩烂泥般伏在地上。
妥了。温书青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拾起被卷飞到一旁的刀。
“你喜欢看人慢慢受罪,是不?”他说完这句话,又咳起来,嘴角的血似乎永远也擦不完,染得袖口一块块暗红,索性也不擦了。
流吧,总有流完的那天。
杀手喉咙处本该凸起的地方,现在形成一个微微凹陷的坑,他说不出话,只是瞪大一双眼,看着眼前这个片刻前还任他鱼肉的青年,满目惊恐。
身体还是很不舒服,温书青干脆拄刀而立,看了看这杀手,竟然笑了。
他这时候一笑,还不如冷着脸,那人本就全身剧痛,惊恐之下,裆部传出一阵骚臭味儿来。
“我下手很有分寸,你死不了。你现在怕,也还早了点儿。”温书青咳嗽着,感觉湿濡的液体流过下颌,无奈接着去擦,“等他回来,才叫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所以,你最好现在就交代,究竟是什么人派你来的?”温书青最疑惑的一点,是这人为何挑了这个时间,正好顾渊不在,难道只是巧合么?
杀手艰难地摇摇头,喉咙继续发出呵呵的声音。
“脚不是没废么?拿脚写。”
“你知道顾渊的,对吧?既然挑这个时间来,你背后的人对他的行踪倒是很了解。如果你不肯写,他回来了,我一告状,唉,”他摇了摇头,瞅着地上的人:“我都不忍心再往下讲。你若肯说,到时候我来动手,至少给你个痛快的。”
温书青其实有些心焦——他担忧的是,这人背后的势力不止冲他来的,如果他们也安排了人手截杀顾渊……
想到这里,他眉心骤然一缩,低头俯视着那杀手:“我数到三,你若愿意说,我可以帮你解脱,错过这次机会……”他轻笑一声,那人跟着一阵子抖,不知是疼的,还是因为什么。
“三——二——”
一声轻咳在门外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