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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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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

温书青倏然抬头看去,见到那破碎的门口站着个年轻汉子,很俊秀,中等的身高,眉眼间透露着一股干练精明。

“温公子,打扰了。”

温书青面无表情看着他。

这个人,他是认得的,但谈不上熟悉——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且上次见面时,这人是宁野风身边的得力助手。

温书青是把宁野风划拉在“自己人”的范围中,连带着对此人的印象也不错。

但……一码归一码,任何一个人,在这时候,这地方冒出来,他都合理地怀疑此人与杀手有关联。

温书青似不经意地往前迎了几步,正巧挡在那人和杀手之间。

这人似乎看出了他的顾忌,不以为意的一笑,道:“属下关弘,温公子可还记得么?”

温书青也笑了:“怎么不记得?”顿了顿接着道:“小风什么时候回胶辽了,我还没得到消息呢。”说着,往关弘身后看去,好像指望宁野风会突然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似的。

关弘脸上挂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往院中迈进:“宁舵主是回来了,不过,出了点意外。”

温书青道:“哦?他怎么了?”说话间,暗暗凝气调息,握刀的手缓缓收紧。

关弘突然停步,偏了偏头,越过他看向地上躺着的人,道:“我看公子似乎还有些私事,不如先了结了,咱们再谈不迟。”

温书青笑了笑,道:“他么?不急——你们莫非认识?”

关弘挑眉,看着他道:“公子多心了,我从未见过此人,不过,看来是个歹人,已被您教训过了,若是您怕脏了手,我可代您收拾残局。”

“这倒不必,他这人就喜欢在地上躺着,让他多躺一阵也无妨。”温书青始终带着三分笑意,保持面上游刃有余的模样,不想叫关弘瞧出自己的实底来——他有一种预感,这小子来者不善。

“你有什么话,大可直说,他听不听,都没区别。”

关弘又挑挑眉,哦了一声,心知那人恐怕已和死人无异,迟疑一瞬,开口道:“有人想要见您。”

温书青等着他说下去。

关弘却压低了声音,往前靠近几步,口中道:“就是……”

陡地,他猛然前跃,屈指如钩攻了过来。

温书青虽已有防备之心,但还是没料到他出手竟如此突兀,偏这刹那真气阻滞,身体一僵——

关弘人如一道疾风,双指屈起,“噗”地一声,击中目标死穴。

温书青竭力从那窒住的感受中抽拔出来,缓缓回头,正看见杀手双眼圆瞪,死不瞑目的脸庞。

“你这是何意?”他因疼痛而略显麻木的表情,反而令他看来很有些唬人的气势——至少,也予人一种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感。

关弘暗暗打量他,心中有些吃惊:方才故意做出突袭,就为了试一试这人,没想到,他竟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目的,不闪不避——单凭这份镇定自若,可想他心中是很有把握了。

这么想着,关弘倒退着拉开距离,微微垂头,不再与他视线接触,再开口时,声音又恭敬了几分:“还请公子恕小人唐突,这属实是无奈之举——我家主人吩咐,除了您,不可教第二人知晓他的位置。”

‘主人’?

温书青心中一动,暗道:关弘决不会这么称呼宁野风,而除了小风,能调动他,让他称上一声主子的,恐怕只有一个人。

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浮凸,发出咯吱一声。

“你主子换得好快。”

看来,关弘是左公常安插在宁野风身边的眼线。

对左公常这种人来说,除了他自己,天地间再无第二个能得他全心信任之人。即便是左小天,身边也有许多或明或暗的钉子,美其名曰保护,实则其一举一动都会被送到左公常的案头,真正是掌中之物,翻不出一点水花。

左小天骄纵,是因为左公常允许他骄纵。

“你既然回来了,”温书青浑若无事地问:“小风想必也随你一道?”

关弘耷拉着的眼皮一撩,说:“回来了。”想了想,又加一句:“主上已召见了他。”

温书青注意到,他已不再用尊称称呼宁野风。

关弘接着道:“我来,正是接您去见他。”

温书青眉梢一挑,“哦?几日不见,这小子好大架子,叫我去见他,他怎么不来见我呢?”

关弘轻轻柔柔地道:“他不是不想来,是来不了了。”

没什么比这句话更叫人心焦了。

温书青沉默了片刻,转身回房,屋内并无笔墨,他干脆沾了点未干的血迹,在木桌上划了一行字,又将自己手上扳指褪下。

顾渊回来后,见到这些留言,总不会太过忧心。

关弘静默地等着,极有耐心。

温书青再出屋时,一舒胸臆般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斩钉截铁地道:“还等什么?走吧。”

关弘早就料到了他会下这决定,抬手一引,在前领路。

两人很快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他们刚走不久,一道矮小的身影翻墙越入,看看地上黑衣人的尸首,咒骂一声:“废物!”跃进屋内,看见桌上的字,想了想,抽兵刃将其刮掉。

只留下个孤零零的扳指。

温书青利用走路的间隙,不断调节自己的内息——也不求能恢复如初,至少,能恢复个六七成,便有一战之力。

关弘再没开口说过什么,二人都保持沉默,一路穿过数道窄巷,关弘本领着他走上主街,突然毫无预兆的往右一晃——看起来几乎是用右肩去撞开了“王记卤肉馆子”的门,一闪而没入其中。

温书青跟上,只见他在店内三拐两拐,又自后厨走了出去——这后厨外面却不临街,而是到了一户人家的院子内。

温书青打量这院子,发现不过是个平常的农家院落,除了墙角数捆干柴,唯二显眼的就是三口大水缸。

说显眼,也不算很出奇——谁家没个水缸的,只不过,这水缸似比寻常尺码要大上些许。

就在他视线一扫间,关弘走到左边第一口水缸前,将盖子一掀,回头看了眼温书青,竟飞身跃入缸中!

温书青一时怔住,还以为自己眼花,紧接着反应过来,到缸边往其中一瞅:果不其然,这里面黑漆漆一片,哪里有底?分明是条伪装成水缸的暗道入口。

他别好了刀,将长袍下摆往腰间一掖,深吸一口气,手一撑杠沿,翻身跃入。

呼的一下,失重感霎时袭来。

同时,浓重的黑暗侵蚀视线,令人完全预测不了这地道的深浅。

所幸建这地道的目的并非要把人摔死,总算不太深,下面也没什么陷阱,落地的一瞬,他屈膝往前一滚,卸去了大半的冲力,赶快重新站稳。

关弘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陡添几分神秘感:“温公子,请随我来。”

温书青几乎是什么也看不见,但关弘放重了脚步,他便循着那声音方向走去。

这条路也不知有多长,时而似向上行,道口收紧,行得很艰难,几乎是攀爬登山似的;时而又觉得在往下走,不住的往下延伸,深得令人心寒,几乎忍不住要生出一种错觉:认为自己在往十八层地狱走去。

温书青的体力本就恢复不多,走在这种视觉完全被剥夺的环境中,更比平地上艰辛十倍,他已经感觉出很是吃力。

但他始终保持一个节奏,不急不缓,不远不近地缀在关弘身后。

许久,终于,见亮了。

温书青本来已做足了准备——出了这条鬼地道,很可能就要直面未知的风险。

他猜错了。

这地道的出口,竟然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

左公常当然不会在野地里坐着。

温书青缓缓吐呐,眼睛逐渐适应了太阳光后,环视四周,道:“左盟主果真非常人能比,人都道狡兔三窟,依我看,左盟主是十三窟还不止呢。”

关弘额上也见了汗,抬袖揩了揩,瞥了他一眼,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温书青失笑:“君子?”

也许他的眼神和语气太讽刺,关弘沉默了一下,道:“英雄也不立危墙之下。”

这回,温书青连冷笑都懒得,喃喃道:“好个英雄……”

关弘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打开来,用手在瓶口扇了扇,一股奇特的味道缓缓扩散开。

他抬目眺望四周,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片刻后,一声嘶鸣自远处响起,紧接着,一辆马车出现在二人视线中。

又经历半个时辰颠簸,马车慢慢停下。

这地方其实并不荒凉,甚至,也不算远离人烟,只是个郊外的农家小院,很不起眼。

关弘将他带到这毫不起眼的小院前,止步。

也不见有什么动作,那院门好像有所感似的,吱嘎一声,自动开了。

“温公子,”他会转过身来,对温书青一笑:“请吧。”

温书青到此际、此时,已经再无半点可犹疑的,他甚至也不害怕里面有什么埋伏——一路走来,适合伏击刺杀的地点多得是,比如方才那黑不见手指的隧道——那时没有动手,反而在这里埋伏,岂不滑稽?

院子里果然没有埋伏。

却还是有人的。

——好一条顶天立地的大汉!

这院子虽不很大,可是,站百十来人,总不成问题。

可是,这汉子往地中间一戳,院子就似满了,再多一个人,都嫌挤。

温书青认出来,这大汉就是在城门处与顾渊打成一处的那位:天地盟左护法淳于显。

关弘进来,带上院门,回首见那巨灵神似的大汉,一霎时脸上似有要叹气的冲动,又咽了回去。

温书青侧眸看他一眼,颇觉奇怪:这小子的样子,好像很惊讶淳于显出现似的。

温书青等着。不成想,关弘就这么站住,站定了,好像不准备再往哪个缸中、井里跳去。

他注意到这一点后,凌厉的视线遍扫过那几间屋子,轻声道:“莫非,左盟主竟在此处落脚么?宁野风呢,也在此处?”

关弘笑笑,没答这话,而是道:“温公子不必着急,你我不妨先谈谈,谈得拢,再见他不迟。”

温书青眉梢一挑,“哦?请讲。”

关弘嘴角勾着,笑意却未达眼底,说:“听闻我们小天少爷,似得罪了公子,给您囚禁起来了?”

温书青料到左小天有一定的价值,但没猜到,在这种四面楚歌,朝不保夕的情况下,左公常竟还遣人来救他这义子。

不过,左小天的价值越大越好,这可说是他手上唯一的谈判筹码。

温书青也不绕弯子,直言:“不错,他在我手上。”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他伤得有点重,我走时还喘气的,现在么……”

他说话时,一直紧盯着关弘的神色,眼看见他听闻左小天情况危急时,双眉骤拢,又克制着缓缓放开,沉沉缓缓的,做了个深呼吸。

温书青笑了。

关弘突然一低头,肩耸了一耸,而后重新抬头时,脸上那些不该有的情绪,又消失了,他甚至带着点儿感恩的语气对温书青道:“我们也得了消息,小少爷给奸人所害,还多亏了您出手相助,保护了少爷。”

温书青沉默着,看他,半晌道:“当初你跟在宁野风身边,的确是屈才了。”

关弘好像个给人赞了的大姑娘似的,脸上竟浮起淡淡一层红晕来,令他显得秀气而无威胁:“我只是听从主上的命令行事,主上令我跟谁,我就跟谁,不屈。”

温书青晒笑一声,道:“你这样的人才,不知左盟主为何没将你配给他那宝贝干儿子?”

关弘正要说什么,一旁炸雷似的起了一声吼:“你两个吹皮捧屁没完没了?直接说出少爷的下落,省得叫老子动手!”

关弘脸色倏地一寒,不待温书青怎地,他先冷声道:“左护法,这事情,是盟主交于我来办的,请你不要干涉。”

淳于显整个人似一块巨型的,刚出锅的大饽饽,不知是因气的还是因火力太壮,在这苦寒的冬日里,他头顶竟仿佛冒着袅袅的蒸汽。

他瞪着两只浑然欲爆的眼珠子,横了关弘一眼,不过,对关弘这样很不客气的,几乎可说是斥责的话,他没有动怒——至少是没有把怒火发出来。

温书青目光在他二人中打了个圈,若有所思。

关弘回头,接着道:“温公子,我们小少爷既在你的保护下,想必也叫你破费不少,他的一应花销,我们都当补偿与您。”

温书青挑起一边的眉来,道:“你的意思是?”

关弘笑容更大了一点:“您说个数。”

温书青那挑起的眉飞得更高,几乎要跃入发际线去:“我说多少,就是多少么?”

关弘一本正经的点头:“当然。您说小少爷用了一万两,便是一万两,您说给他花费了十万两,也并无不可。”

淳于显气得,自鼻孔中喷出两道白烟来。

温书青大笑一声,道:“阁下想要赎人,用钱,未免太没诚意了。”

关弘低眉顺眼地问:“此言差矣,我们并非赎人,只是报答您这段时间照顾少爷的恩情,您收了钱,将少爷所在告知,我们便感恩不尽了。”

温书青默了一瞬,道:“说实在的,我可没想左少爷竟这样值钱,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左盟主的亲生儿子。”

他说这话,有些讥讽的意思在里面,没想的是,关弘却长叹一口气,道:“虽非亲生,也相差不远——我们盟主膝下无子,小天少爷是他兄长的独生儿子。”

温书青万没想到,他竟会主动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心中蓦地一动。

他望定关弘,道:“哦?这么说,左小天也跟他亲儿子差不多,难怪,难怪。”

他嘴上说着难怪,打量关弘的眼神却有些诡异起来。

关弘态度做足,话也到位,可说已将台阶从泰山顶直铺到地心下了,但温书青却不接。

不仅不接,还大刀阔斧的给人家拆了:“你也不必给我脸上抹金,我就是绑匪,绑的就是你家少爷。”

他哼笑一声,接着道:“我要钱做什么?你要给我钱,我只好拿钱给你家少爷订个好棺材,再不济,造个好墓。”

关弘笑容微敛,定了一定,说:“您别急着反驳——钱是好东西,温公子,只要你说得出,我们就给得起。”

温书青好笑的看着他:“你莫非不想左小天活着?”

关弘脸色终于变了。

温书青接着道:“你如果想让他平安回来,为何不问问我的要求,反而一个劲儿将钱塞给我呢?”

关弘深呼吸,好像在竭力压抑着体内躁动的情绪。

这时候,淳于显插口问道:“你要什么,干脆自己说,还非得他来问?!”

温书青不语,也不理他,只看着关弘。

关弘又笑了,这一次,是苦笑。

“温公子,”他软言软语,细声细气:“你别为难我,也别为难你自己——你要的东西,是不可能得手的。”

淳于显急吼吼地道:“他能要啥?!要皇位?要绝色美人?难道要天上的月亮不成!”

关弘只是苦笑,看着温书青的眼神中,几乎隐隐有些哀求的神色。

温书青笑得很平和,笑容消失得也很平和。

当他脸上一丝笑意也无的时候,终于提出了他的条件:“我要左盟主项上人头,成么?”

噼啪一声爆响。

关弘马上做出反应——他急回身,双臂交叉向后一搪,金戈交击声划过耳膜,令人身上炸起鸡皮疙瘩。

一把精光四射的板斧劈空砍向温书青,却被关弘以双臂拦下。

人的胳膊,怎么可能架得住这一斧?

温书青瞳孔骤缩,紧盯着那双手臂——就算是修炼至极的横练功夫,也不能跟这巨人挥出的精钢硬碰硬,况且,“铁布衫”这种功夫,也只是名字有个铁字,总不该真发出金属撞击之声来。

有趣。

这一斧虽没将关弘双臂斩断,但巨大冲力之下,令他双脚腾盛而起,人往后飞跌出去,直跌出三丈外撞在院墙上,才停下来。

他甫一稳住身形,即冲步上前,在淳于显第二板斧正抡起时,迎上去,双手在他肘部一托,淳于显本就是往上提斧的动作,给这么一下“助力”,一下子,斧头自头顶背过,险些砸了自己后脊梁。

关弘厉声喝:“再不住手,坏了主上的令,唯你是问!”

这大汉怒吼一声,蛮牛似的瞪着双眼,脸孔涨红,瞳孔血红,张大的血盆大口中,一条舌更是红得透紫,紫中见红——真好像地狱恶鬼图中的夜叉。

温书青却没看他。

连一点余光也没给到。

他眼只盯着关弘,从那双手臂,看到他的肩、颈、头,又到背、腰、臀、腿、脚,几乎出神。

好像在看一个风华绝代之佳丽,给迷住了眼。

淳于显又暴叫一声,瞪向温书青的眼神,似要将他撕碎了嚼烂了吃进肠胃再拉出去——但没用,他这么威风这么煞气的眼神,对面是全没在意的。

关弘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也不很好看,额前发丝凌乱——是方才给那一斧的罡气冲面,令他头巾松脱,发髻半散,简直一副遭人□□被人摧残过的模样。

但他没心情去拢发,也不在意自己狼狈的外表,只是重拾起一抹笑(不过有些僵僵的),道:“温公子,你该现实些——你觉得这条件可能达成么?”

温书青看着他,心中着实有些佩服——他敬佩的是这个青年的沉稳气度,不愧是能得左公常信用之人。

关弘说的没错,温书青也没疯到以为用那个小垃圾威胁,就可以令左公常束手就缚。

所以他也笑了笑,愉快地道:“开个玩笑。”

淳于显:“我□□你老——”

关弘厉喝:“闭嘴!”

好像有颗天外飞蛋,精准的射入淳于显嗓子眼儿,那一噎之神情,令温书青一时害怕他当场倒毙。

温书青耸耸肩——说实在话,他如今没啥可怕的,总归也是这样的破烂身躯了,不妨痛快些,放肆些,现在该是他们怕他。

“想谈条件可以,”他说:“让左盟主亲自来谈。”

关弘沉思片刻,放低了声音:“温公子,你可想好了,真见到盟主,恐怕,就由不得你开条件了。”

温书青只笑眯眯的,沉默的看他。

关弘看着那双眼,不知怎的,心头一阵烦躁,隐隐不安,但他没有讨价还价的条件,只能说一个字:“好。”

淳于显瞪着一双牛眼,却只是喷气,没有再说什么。

温书青本以为,这次又要穿街走巷,跳缸入井的,没想到,关弘只示意他跟上,走过院中一道窄门,进了另一处院落,看布局几乎和方才那个别无二致,所不同之处在于,这里的人更多。

——人多,且有奇景。

院中站着十七个大汉,具是二三十的年纪,目中精光外露,太阳穴高隆,显是外家功夫高手。

他一步跨入,这些人的视线便都投了过来,但他第一眼先瞧见的,却是一个被吊在树下的人。

那是个伤痕累累,衣衫破碎几不能蔽体的:

女人。

她长发如一道倾泻的黑瀑披散下来,挡得头面具不清楚,身上可见鞭痕、刀伤,血从那些伤痕处流淌下来,汇聚向脚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这人似乎还活着。

温书青一眼看去,猛地站住了。

关弘回头,顺他的视线看去,笑了:“怎么了?”

温书青心头“腾”的燃起怒火——左公常这些年磋磨了多少人,如今逃亡沦陷之际,竟还不忘折磨妇孺!

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缓缓攥紧,视线慢慢扫过院中的人,最后落在关弘脸上。

“她是什么人,为何会被吊在这里?”

关弘眼里燃起一抹兴味,打量着他,微笑道:“这女人是盟主的,趁着城破之际叛逃,昨晚上给堵着了……莫非与公子有旧么?”

温书青目中燃起两束寒焰,冷冷的,静静的道:“放她下来。”

关弘眼睛更亮了,看了看那悬挂的女人,笑容突然变得有些玩味起来,目光中,带了点阴,又带了点淫。

“看不出,公子还是个怜香惜玉之人……如此说来,我们天少爷的安危,竟要系她身上?”

这时候,屋内——便是院中仅有的一个屋子里,传出了一声轻响:很轻,就像是茶杯底在桌面轻轻磕了那么一下。

关弘倏地住口,垂下头去,神色变得恭敬许多。

屋门开了。

温书青心口似有一根绷紧压抑到极致的弓弦——这弦已绷了七年,如今,就在这一眼之间,断了。

人说夏日之阳可畏,冬日之阳可敬。

——冬天的阳光,本来是最得人心、讨人喜的,今天偏又格外温暖,甚至照在给这萧瑟而肃杀的院子里,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而这个人一出现,头顶那一片暖阳,骤然间变得阴寒起来。

温书青几乎是克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他认出来了——他当然能认出来,即便过去这些年,当年那人又蒙着面,但只一眼,他就很肯定:眼前这个人,就是杀死方宏、重创自己、盗走了玄黄令的黑衣人。

他听到一阵咔哒咔哒的响声,细密而嘈杂,恍惚了一瞬,才发觉,那是自己牙齿上下磕碰的动静。

过于强烈的冲击令他动弹不得。

这是个令阳光都会变得阴寒的男人。

他长得其实很普通,身材也不如何高大,但仿佛是有一种气罩着他,或者说,有种光——他在发光。

他从房中步出,走来,那些人低着头,没一个敢看他。

他像一头漫步羊群的狮子。

温书青看向他时,只觉双目刺地一痛,几乎抑制不住的想要低下头去,避开这道视线。

那简直不像人的眼睛——甚至也不像是野兽的:兽目毕竟还有生机。

这眼神枯槁,枯寂,却又蔑然——好像,在他的眼里,世上没有活物,都是死的。

突地,一声嗤笑打破这死寂的静。

“嗤……嘿嘿……哈哈哈哈哈…………”

笑声由轻,渐重,很快成了大笑,狂笑。

关弘原本僵直的身子抖了抖,低垂的脑袋一动,往身侧看去。

院中的人们都看了过去。

这突兀的笑声一起,倒将那层无形束缚打破,令人生出这样一种感觉:阳光又回到了阳间。

温书青好像笑得喘不过气了,身子抽搐着弯下,喘息片刻,又慢慢站直,复原。

他抬手揩脸——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两个院门口的汉子面现怒容,往前一步,却见左公常摆了摆手。

两人立刻退回原位。

左公常等那笑声消弭,道:“你内力大损,能想到以笑声破我的‘空法’,也是不易。”

这声音沉郁中带着沙哑,似久不开口了。

温书青脸上的笑已无踪影,这时再抬眸看去,并不觉得有刺目之感了。

“你即已练成‘虚、弥、卑、空’四大法,看来比当年之战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既然如此,又怎么给人迫到这里来的?”

左公常静默一瞬,道:“你以为,那些宵小鼠辈,一朝得势就能翻出天去?”

温书青好笑道:“谁是天,你?”

关弘插口道:“温公子,有些事,也不要只看表面——那楚家堡不也是一夕溃散,又悄无声息的重组,更胜往昔了?天地盟势力雄厚,不过是一时遭到小人背叛,才有此一劫,而且,这也是你的机会。”

温书青指了指自己挺俊的鼻尖,道:“我的机会?”

关弘一本正经点头:“你这时候若能配合些,于我们而言,便是雪中送炭的朋友——这总比锦上添花的人更叫人钦佩,他日天地盟风云再起,也定不会忘了您的。”

温书青眯眼瞧他,“不忘记我?可别。”他抬手往上一指,厉声道:“左盟主对一个弱女子都能下此毒手,温某万万不敢求您的青眼!”

左公常眉峰突地一颤。

空气霎时又凝重下去。

那半空中悬吊的躯体,随着寒风左摆右晃,顺脚滴落的血却越来越稀疏,不知是伤口凝固了,还是……

温书青已难掩怒火,暗中蓄力,准备将人放下来。

左公常眼盯着他,突然道:“你知道她犯了什么错么?”

温书青冷冷地道:“她也许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触怒了你。”

左公常不理他的讥讽,接着道:“这贱人有两大错处。第一,她不该趁乱逃跑——活着,她是我的人;死,只要我不撒口,她做鬼也不得自由。”

温书青听着,左手的拇指因愤怒而有些痉挛。

左公常慢条斯理道:“第二,”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温书青,顿了一顿,才道:“她不肯透露你的去向,令我多耗了许多时间,又不肯去带你过来,你说,这样不忠、无用的贱人,老夫罚她何错之有?不杀她,已是大慈大悲。”

温书青初听时,还没反应过来,两道黑如墨染的长眉一蹙:“她找我?她——”

她凭什么知道我的下落,我又不认得——

突地,陡然间,他意识到什么,猛抬眼向上看去,视线打在那女人头部,企图透过那凌乱披散的黑发,看清主人的容貌。

越看越是熟悉……一个名字跃出他的脑海,令他心中骤然一痛——为什么又是她。

他再开口时,声音冷静得接近冷漠:“你最好放了她,否则我将你那心肝宝贝剁成十二块,每月还你一块,年头凑到年尾,还能拼个全尸。”

左公常怒喝一声:“你!”有那么一瞬间,他两道狮眉飞刀般立了起来,似下一瞬便要破空劈出!

然而最终,它们还是回归原位。

左公常忍着恚怒,长吸一口气:“非是老夫舍不得一个女人,不过,你还是再换个条件为好。”

“若是现在想不到,也可以保留这个机会。”关弘似很好意的提醒他:“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

温书青只是漠然重复了一遍,语气比方才更强硬,更急促:“现在就放了她。”

温书青一字一顿地道:“你先放人。”

左公常这次看了他许久,抬手一摆,关弘拔出一柄小刀,绳索断落,那人掉了下来。

温书青反应很快,将外袍一抖一展,卷住了女人的身体,小心地将她放平在地上。

“武姑娘。”他轻声唤道,离近看清了,不由心中一颤:武夕红脸上几乎已没有好肉——那伤口,简直像是被人一口口咬掉的。

他长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愤怒,见她睁眼,低声道:“没事了,一会儿我带你走。”

他有些想问,你为什么不肯来找我,白受这么多的罪?

想到这女子是为了自己而受刑,温书青心口一阵子紧缩,他察觉到武夕红似想说什么,低下头,却只听见几声痛苦的喘息。

左公常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若早知她还有些价值,老夫不会下此重手。”

温书青看也没看他,只是侧着头,仔细听。

他注意到,武夕红的头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曲折,似乎是……颈骨已被打断了。

“温……大哥,”她声息很弱,温书青一掌抵在她后心,察觉她经脉受损太重,不敢操之过急,尽量缓缓输送内力进。

“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她声音逐渐平稳了些,可还是因疼痛而颤抖着:“你能不能……原谅我?”

温书青几乎不忍心看她的脸,沉默着点头,只道:“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不知是因为这句话,亦或是伤口太痛了,她的眼中闪起泪光。

“夕红……这名字不好……夕阳能有几时红?……你不要浪费气力,我自己知道……”

温书青手下一颤:“别说话了,保留元气,我带你走。”

武夕红闭了眼,她现在连摇头都做不到,只是断断续续地说下去:“你……你低头,我有话要说……”

温书青不知她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可实在不忍心拒绝她,便伏下去,听她用几乎是气音的声息,讲了几句话。

这几句比蚊蝇动静还小的话,却在他心里搅起了翻江倒海的震撼。

“为什么要告诉我?”

武夕红喉咙里发出一阵碦嘞嘞的动静,她停了一会儿,说:“我换……换个承诺,你答应我,如果,有朝一日他……败了……你别……别杀他……”

温书青沉默了片刻,问:“你这样,值得吗?”

武夕红不答,半晌,艰难地道:“你送我一程吧……”

那双扶在她背后的手倏地收紧,又慢慢松劲。

温书青僵硬似一尊泥塑的像,听着怀中这女人痛苦的喘息,心头大憾,颤颤点了头:“好。”字一出口,托住她背心的手掌力一吐。

她身子猛颤了一下。

温书青没有移开视线,亲眼看她紧缩痛苦的面庞逐渐舒展。

“武姑娘……”

没有回答。

她气息已断了。

他又一次俯首,在她耳边清晰地说:“我答应你。”

然后为她阖上双眼。

左公常阴沉着脸,看着他动作,没有阻拦。

温书青将武夕红抱起,远离了那棵曾吊着她的大树,暂时安置在墙角处。

关弘清了清嗓子,提醒道:“温公子,你要的人,我们已经放了——她可是死在你手里,我们并没杀她——这算是完成了你的要求吧?”

温书青起身,看这满院的衣冠禽兽,笑了。

“我什么时候说,要拿武夕红换左小天了?你们少盟主的命如此珍贵,温某怎好意思给他贱卖了。”

看关弘那表情,仿佛是有些难以置信——他的确没想到,这名门正派的竟也耍起无赖。

“我无赖?”温书青指指自己鼻子,“过奖,不敢当。在诸位面前,我这点黑心肠属实不够看的——咱们有得谈便谈,谈不来,温某就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左公常打量着他,那神情很奇特,像一只猫骤见路边有只长了八对蝶翅的癞蛤蟆。

左公常问:“你很想杀我?”

温书青不语。

他本以为,在见到仇人后,自己会很激动,可现在,他却只觉得平静。

十分平静。

甚至,比半个时辰前,这个男人没出现时,还要平静得多,几乎是七年来他内心最无波澜的时刻。

真是好奇怪的感受。

所以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左公常道:“没关系,想杀我的人有很多,我喜欢你们——你们的存在,令我不能懒惰,只有奋进——这方面,敌人往往比朋友有用,而仇人则比敌人更佳——我向来以仇人的恨为养料活着,‘恨’能使人警惕,是世间难得的良药。”

温书青竟点了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不错,很有道理。”

左公常似乎没想到能得到他的认同,沉默了一下,道:“我以为,无相门的弟子,未必理解这番话中的意思。”

温书青笑了笑:“这又不是天书,没什么不好理解的——我不也是靠着这点仇恨,才能活到今天么?这话纵使别人都不赞同,我却不能不赞成。”

他接着又道:“不过,仇人也分几种——有些人被动承受的,有些人是主动制造仇恨,阁下,想必就是后一种。”

左公常赞道:“不错,我是许多人的仇人。”

温书青突然话锋一转:“但你今日找我来,总不会是要给我报仇的机会。”

左公常沉吟着,道:“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看在你伤重的份上,老夫让你一只手。”不等温书青说话,又接着道:“不过,百招内,你若杀不了我……”

温书青嗤笑:“就得放了左小天,对吗?”

不得不说,这个建议很诱人。

温书青肋间又隐隐作痛起来——那是当年挨了一掌的地方,后来掌痕虽散去了,他却总能感觉到一种幻痛——好像风湿病人每逢阴雨天气,关节处就会预警的疼起来,这伤于他就是如此。

这是一种警告,提醒他别忘了当年惨痛的经历。

他抬手抚了抚那儿,然后说:“不必。”

这话一出口,关弘忍不住摇了摇头。

左公常狮眉一轩:“小子,老夫若是——”

温书青摆摆手,道:“哦,我的意思是,不必打。”

他笑笑:“我不是你的对手,这一点,七年前我已经有了教训。”

左公常这一下真是不知他的意思——他当然不认为温书青是怕了:真害怕,这些年就不会一直追查黑衣人的身份,今日更不会过来这里见他。

他将眼一眯,打量温书青,道:“你想怎样?”

没人看见,温书青背在身后的一双手,已经掐出了血痕才能止住自己的杀意。

“我的要求很简单。”他说。

“只要你写出,当年古青峰含冤被害的真相,以及其中参与者的身份——只要你写出来,我保证,左小天平安无事。”

随着他提到古青峰三个字,左公常已经神色狠厉,待到“含冤被害”处,更有腾腾杀气自他目中勃发!

温书青一眨不眨与他对视,掌心一片黏腻,既有血,也有汗。

院内一片寂静。

关弘额上也见了汗——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不该站得这样近,至少,不敢听得这么清楚。

他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恨不能现在就化身为土地的一部分。

可是,不能。

世间有许多事,许多人,都在不该发生时发生,不该出现时出现,因此才有误会,才有了阴差阳错。

人没有上帝视角,在事情发生的一刻,很难看清自己面对的是怎样一团庞大的因果。

有些人运气好,稀里糊涂的,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也许当时心里还愤愤不平,可时过境迁,回头张望,才恍然:当初幸亏是那样做!

另一群人就倒霉一些:他们既然不知事情的真相,往往给一种想法/执念障住了眼,不撞南墙不回头。

比如,顾渊此刻,心里便只有一个想法:

杀了蒋天昭!

他若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必定劈不下刀去,可是,他偏偏不知道。

蒋天昭倒是知道他的身份,可惜知道的也并不全面——有时候,对人对事了解的不多,那还不如不了解好一些,否则,反生出些刻板、片面的印象。

因江湖传言之故,这二人还没见过时,他对顾渊先起了七分戒备,外加许多恶意揣测——连他自己,只怕也没注意到这一点。

人的心防一起,别说是报通身份,就连“温书青”这三个字,他也刻意的不肯提起,生怕给顾渊利用去。

误会就是这样产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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