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故来得令人措手不及，不及众人反应过来，左公常尸身已经栽倒。

石里的人一击得手，马上退走，土石尘埃未落，人影已经渺然。

温书青回过神，怒喝一声纵身追赶，那人头也未回，反手抛出一物，黑黢黢像个弹丸，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

他还待追上去，被跟来的顾渊虎扑压倒：“小心！”

暗器落地，炸起一片碎瓦乱石。

“□□？！”

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温书青恨极了，心知这是杀人灭口，动手者一定和当年之事有关，正欲起身再追，方一站起来，只觉血气上涌，脑袋嗡鸣了一声，人就倒下了。

一昏就是数日。

这期间，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天地盟，随着左公常的死，正式成为了历史。

整个胶辽涌入无数的江湖人，除却一开始出面拼杀的大帮大派，后续的，见情势已然稳定，许多小帮派，小虾米，也想来分上一些好处。

他们自然没资格上桌，但是总能捡到些边角碎料。

有资格坐下来谈判的人，此刻已经都围坐桌前。

一十七家帮派领袖，齐聚在大厅之中。

这大厅，本来是左公常议事之所，建造得大气辉煌，用料上等，历经这场战斗，也没受多少损伤。

居中大马金刀坐着一人，五十上下，面容粗犷，连鬓一副黄焦焦的胡须，气势极盛，正是“长河帮”帮主黄天龙。

楚玉楼座位与他相对，白衣玉冠，面如朗月，气质尔雅，被黄天龙一衬，更有超尘拔俗之感。

余下十几位掌门，有些靠向黄天龙问好，有的侧身和楚玉楼低语谈话。

这桌上哪几个是话事人，一望可知。

他们聚在这里，是为了瓜分天地盟的产业、地盘。

黄天龙也不啰嗦，眼珠一扫，单刀直入道：“诸位，此次围剿天地盟，我长河帮出力最多，门下弟子们死伤惨重，”他环视众人，“老夫也不多要，这南边三省的地方，足矣。”

数人色变，西北“小无量峰”掌门丁东风，面色乍青乍红，终没忍住道：“黄帮主，这次‘诛魔’，您的长河帮固然有损失，但我们各家弟子也同样折损甚重，没有临阵脱逃的！你一张口就要去三省的份额，是否有些太过！”

剩下的四个地区，要么地方偏僻，要么早有其他大势力雄踞，他们就算是分了这些天地盟的残部，又有多大用处？

黄天龙看也没看丁东风一眼，只当有人放了个屁。

他的霸道引起众人不满，但多数都是敢怒而不敢言。

他们帮派的体量，跟长河帮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有些人将目光投向楚玉楼。

楚家堡在这段时间的表现，令人意想不到，又大为震佩——就在月余之前，他们都以为楚玉楼完了，谁想得到，这年轻的后生，竟然早早部下了局，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

楚家堡经打散、重聚之后，居然实力不减，且目前看来，涌现了更多的精英、人才。

再没人敢小瞧这位青年堡主。

这些个掌门人，自知今日没能力跟黄天龙打擂，但却认为，楚玉楼是有能力擎制那老龙的。

即便制不住，也能恶心恶心他。

他们都在等楚玉楼开口，表态。

只要他能逼迫黄天龙退一步——一小步也好，哪怕只多吐出来一块肥地，他们就有机会多分到些甜头。

而且，楚玉楼看来可比黄天龙更“好说话”，更懂得“人情世故”。

至少，不像个稍不如意就以武力压人的疯虎。

不光他们在等楚玉楼开口，黄天龙也在等。

他面上摆出一副强横气势，压着众人一头，心中则暗自警惕——本次联手，全是楚玉楼主动找到他，先把他儿子的死因如实相告，且承诺，战后只要些边角之地便可。

黄天龙当时只想着报仇，闻听这个合作条件，一口应了下来。

如今尘埃落定，看着眼前的利益，他却不得不考虑：如果楚玉楼反悔，该怎么应对？

楚家堡当然是个很有实力的势力，但这位堡主还太年轻。

年轻得令黄天龙深感威胁。

他要找个借口，光明正大的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实际上，”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楚玉楼悠悠开口，“我与黄帮主早有协定在先，楚某只要禹州、巴蜀、湖东一带的据点。”

此话一出，几位掌门纷纷色变——如果楚家堡都只要这么点儿地盘，他们还怎么和黄天龙讨价还价？

黄天龙的面色和缓下来，心中却有些不满——这不是没借口动手了么？

“不过——”

楚玉楼的话还没说完，慢悠悠接着道：“今日，小弟想多占一处。”

黄天龙目光一闪，心道：来了！

他两道乱掃似的黄眉一立，沉声道：“楚堡主，咱们的事儿，是早讲定了的，你要毁诺不成？

没待楚玉楼说话，一旁的“红门”门主欧冶强插口道：“黄帮主，您这就有些过于强横了，楚堡主也没少出力，按功劳说，多分些东西，并不过分，至少我是不反对的！”

他话音一落，旁边马上有人应和着，都表示站在楚玉楼一侧。

黄天龙笑得很冷，黄焦焦的眼珠平移，扫过欧冶强的脸，“这地方的风水是不好，难怪姓左的命短——大白日的就有小鬼叫唤！”

欧冶强大怒，拍案而起：“你——！”

他刚一起身之际，黄天龙手中已空。

青翠的琉璃盏，电光火石间击向欧冶强面门。

这一击之快，几乎令人无从反应。

即便脑子反应过来，身体也无力躲避。

啪的一声，血花飞溅。

欧冶强痛吼，抬手捂住左眼，鲜血自指缝涌出，片刻就染红了他的衣袖。

黄天龙露这一手，令其他人噤若寒蝉。

他也不去看那些人恐惧又隐含怒气的神情，只是留心一个人——

楚玉楼端杯，饮酒。

他神态之从容，正和暴怒的黄天龙形成鲜明对比。

“自然是要拿东西交换的。”

黄天龙讥笑一声。

“什么东西，能跟一省的势力等值？”

楚玉楼从从容容，不疾不徐，不去理会他笑里的冷和讥，悠悠然的，只道出三个字，就镇住全场。

“玄黄令。”

自然是玄黄令。

只有玄黄令。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楚堡主，你说的，可是七年前失窃，一直下落不明的那一块——？”

其他人屏息等着他的回答。

楚玉楼微笑，侧首看去：“孙门主，恕楚某眼界窄，据我所知，这世间并没有第二块玄黄令。”

说罢，他也不去看旁边人惊诧的神情，只含笑问：“黄帮主，意下如何？”

黄天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强抑心中激动，面上故作波澜不惊之态，但略急促的语速，还是出卖了他。

“玄黄令失踪已久，怎么会在你手上？莫非当年……”

这意味不明的一阵停顿，又将众人的思绪拉了回来，有人干笑着接道：“楚堡主，可没听说您得着这令牌了呀？”

楚玉楼淡淡道：“因为楚某是前日，才于天地盟中寻得此物，各位不知，也理所应当。”

黄天龙目光闪烁，道：“哦？你的意思是，这些年，那令牌都在左匹夫手上？”

楚玉楼淡然道：“这，我不得而知。”

黄天龙瞧着他，冷笑。

不待他说话，已经有人忍不住道：“没道理啊，如果左公常一直攥着这令牌，为什么不启用其中的宝物？他那功夫也没有如何奇特之处，全不如当年的刀魔古青峰，难道他没有修习玄黄令中的功法么？”

这人说话，仿佛是自问，但眼睛一直斜视着楚玉楼。

楚玉楼也不去理这些疑问，也不做解释，只问一句话：“黄帮主，这玄黄令，你要是不要？”

黄天龙僵住。

他自然是想要的，但有两个顾虑——

其一，令牌的真伪如何判断？如方才那人所言，如果是真的，为啥左公常没得着好处？楚玉楼怎么舍得拿出来跟他做交换？

其二，这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真收下玄黄令，岂不是成了靶子？

他妈的，这小王八蛋没憋好屁！

他倒不全是心疼利益。

那一省的地盘固然是惊人，但和玄黄令中的宝物、秘籍相比，还是不够份量。

何况，若他练成了玄黄令中绝世武功，收回这些地，不就是早晚的事情么！

黄天龙沉默不语，但每个人都能猜到，他是为什么而沉默的。

换做他们，也得沉默——这时候不沉默，还能怎地？

楚玉楼不急，悠悠呷了口茶，道：“黄帮主想必要问，我为何不将那令牌据为己有——实不相瞒，楚某初时确有此意。不过，”他顿了顿，远山般俊逸的眉峰，微蹙了一蹙，道：“玄黄令上的机关，却不是人人都能打开的。”

“什么机关？玄黄令还有机关？”

在场人中，除了楚玉楼，还真没有人见过那令牌的样子，传说中，也并没有提及上面还有什么机关之类，他们只知道，这令牌能带给人财富、神功。

但按着楚玉楼所言，真有机关，那么左公常不能启用此宝，也就说得通了。

黄天龙突然朗声大笑，道：“真是这样，我又怎么敢接这东西？左公常那王八虽然不是东西，但可不蠢——楚堡主你，更是少年英雄！”他比了个大指，接着道：“我黄某人，不过是一介武夫，莽汉，你们都玩儿不明白的机关，我弄到手，也是白搭！”

黄天龙大笑着，声如洪钟，震得在座各人耳朵嗡鸣不止，可他目光中却是冰冷一片寒光。

楚玉楼对他这样的回答，似在意料之中，毫不惊讶。

他推案而起。

“既如此，楚某也不强求交易，就按着咱们定好的来。黄帮主，告辞。”

转身便走。

一步，两步，三步。

“慢！”

楚玉楼停下，背对着黄天龙，幽暗的瞳孔闪了一闪，但无人得见。

他缓缓转身，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一抹温文的笑。

剩下的事情，其他几位掌门已不得而知，因为黄天龙下了“逐客令”。

他俨然自命为此处主人。

左公常若是活着，肯定宁可烧了这大殿，也不会留给他耀武扬威的。

可惜，人一死，什么都把控不得了。

谁也不知道这两人都聊了什么。

但他们都在暗暗猜测黄天龙的决定。

是的——他们都认为，这件事的主动权，并不在楚玉楼手中。

结果很快揭晓。

那两人再次出现时，俨然是一副好哥们、亲兄弟的样子——虽然他俩的年纪足足相差三十岁，但黄天龙极亲密地拍着楚玉楼的肩膀，一口一个“老弟”，那态度真比亲兄弟还亲上三分。

楚玉楼也笑得很开。

他很少在人前这样子的笑。

他的笑，总有一半含在嘴里。

看得出来，他今天是真的很高兴。

那十几位做“陪客”的掌门，很想知道这二人协商出来的结果。

他们也很快就如愿以偿，甚至不用打探，消息便已经传开了。

黄帮主得到了玄黄令，而楚堡主占下一块好地——好固然是好，但也并非“很好”的，更不是“最好”的。

这个消息并不很令人惊讶，甚至有些令人失望。

他们满以为，楚玉楼怎么着，也能从黄天龙身上撕下一大块肉来，却没想到，手里握着这样的筹码，最后谈下来的好处，不过如此。

有人暗中骂他是蠢货，然后又将贪婪、艳羡的目光投向了黄天龙。

黄天龙，这时候真有中在天为龙的感觉。

做龙是一种什么感觉？

大约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人间万物，皆为土石。

他已经有了做“至尊”的感觉。

现在只是一种感觉，但是，他相信，这种感觉早晚会成为现实。

环视周遭，人们的目光恭恭敬敬——不，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直视他——

黄天龙转过头，对身边的青年人笑道：“楚堡主，当今天下，唯君与我，可称雄尔！”

楚玉楼立马后撤一步，垂首道：“萤火之光，岂敢与皓月之辉比肩？惟愿帮主功成之后，带挈一二，楚某便感激不尽。”

黄天龙看他这幅识趣的样子，越来越顺眼，胸中长舒一口气，极为开怀的一抬手，大力拍着楚玉楼的肩，笑道：“好，好！你放心，我黄天龙不是亏待兄弟的人！”

楚玉楼笑而不语。

他两个定下约定，却急坏了黄天龙的亲信。

“帮主，您怎么能答应那小子？他分明要祸水东引！”

说话的人，是长河帮的三把手，江湖上称之为“狡狐”的康庄南。

此时，人已散尽，黄天龙回到议事厅，聚集了手下亲信，要商议日后人手分派一事。

毕竟多了许多地盘，如何管理，是个重要问题。

康庄南的语气不算很好，有些急躁，这也罕见——他通常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

显见，是被黄天龙这个决定炸得不轻。

“大哥，咱们又没见过玄黄令，谁也不知那劳什子令牌的真假，你怎么就——唉！”

黄天龙撩了撩眼皮，对这个问题，早想好了解决之策：“那就找个见过的人来看。”

康庄南急道：“上哪去找——”

黄天龙睨了他一眼，“你平日智计百出，怎么今天脑子不开窍？你想想，玄黄令失窃之前，在哪里？”

康庄南怔了怔，猛然惊醒过来：“不错，缥缈峰的人必定见过。听说无相门有好几人都到了胶辽来……”他想了想，眉又皱起：“可他们会配合么？”

黄天龙冷哼一声：“这由不得他们。”

康庄南依然觉得这是赔本买卖，但满腹牢骚一触到黄天龙的视线后，又嚼吧嚼吧咽了回去，只能泄愤似的一叹。

黄天龙注视着他，笑了，“老三，你是埋怨我，没提前知会你么？”

康庄南心头一寒，脑子凉了下来，忙收敛神情，应道：“岂敢！大哥做的决定，小弟只有遵从的份，只是，我担心那姓楚的不安好心，要坑害您啊！”

黄天龙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康庄南额上渗汗，这才移开目光，悠悠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他举起自己的左手，细细端详手掌——这手关节粗大，掌肉浑厚，掌心纹理清晰，一条粗壮而隐隐发红的纹路，自手腕直通中指根部——黄天龙还专门找人看过，据说，他这掌纹是万人中难得一见的，有帝王之运。

这几日来，他觉着这条线越发清晰、红亮起来。

“你们知道，楚玉楼要的是哪一块地？”

部下们彼此交换眼神，还是康庄南出声道：“大哥，不会是南省中央那块……”

他只怕楚玉楼狮子大开口，而黄天龙被玄黄令迷了眼，真把最要害的部位给出去了。

黄天龙仰天大笑。

“屁！”他眼泪都笑了出来，“那小子要的，是济兰、尹川！”

康庄南怔住，喃喃道：“这，怎么会……若是这两块地方，正在我帮沿河防线之内，倒随时可以掌控得了。”

黄天龙抚着大腿，叹道：“那小子倒是很有分寸，知道自己护不住宝物，也不敢得罪我，所以献上玄黄令，又只挑了个我眼皮底下的位置——你们说，就这么个人，他敢骗我？这楚玉楼么，的确有些聪颖决断，但至多，算个人杰，称不上英雄。”

黄天龙给楚玉楼下了定语。

康庄南眼珠转动，心里疑惑快要大过天去——那位“无双公子”绝不是个无胆的人，否则，当初怎么敢用那样的险招，打散楚家堡来瞒天过海，又怎么敢单枪匹马，来和帮主谈合作之事？

还是赶紧联系总舵的几位供奉，也许，叫米三阳等人合力进言，能劝得帮主冷静一些。

他心中这样盘算，却不敢说，偷偷抬眼看看黄天龙，只见帮主踌躇四顾，正是意气焕发，得意之时。

康庄南把嘴紧紧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