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钟的音乐如此漫长，几乎可以与一些人眼中的40分钟数学课相媲美，于另一部分人而言，跑操甚至比数学课更加令人胆战心惊一些。

绝对不像是体育老师之前说得那样，感觉远不止四分钟，一圈接着一圈，直到数不清几圈，叫人麻木，一群缺乏锻炼的高三生，跑到最后，全凭惯性将自己往前推。

音乐不是被放完，而是被硬生生从中间掐断，“一二三四”的口号喊到“二”便没了响。

以至于在音乐急停的时候，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不是一个急刹车，就是受惯性影响，前者被后者猛创，后者脑壳被前者脊梁骨突袭。

蒋怀秋被撞得尾椎骨痛，回头抱怨：“我靠，你是大卡车吗？对着我就是一顿创。”

站在他后面的石伟也很无辜：“我是故意的吗？谁让他突然把音乐给停了。”

“谁跟我换个位置啊！”蒋怀秋对着人群大喊，半是开玩笑，“石伟惯性太大了，站我后面容易把我给创飞。”

潜台词就是吐槽石伟太重了。

“蒋怀秋——”石伟摩拳擦掌，手腕关节发出“咔咔”声。

“大哥，你饶了我！”蒋怀秋双手合十，无果，眼看着石伟再次向他的方向突进，他吓得求饶，“哥，你是我永远的哥！！！”

体育老师适时拿起麦克风发话：“好了好了，都解散吧，今天就跑到这。”其实，不用说解散，队形也乱得差不多了，音乐一停，跑完操的人就都散漫了起来。

“......以后每周三放学都集合跑操，没特殊原因不能请假，体委点完名报上来。”

随之又引来一阵哀嚎。

“啊——不是吧！”显然大家都不敢相信。

......

解散以后，云影找了个花坛，半撑着自己歇息，不知道听谁说过——刚剧烈运动完不能马上坐下，似乎从小到大，有好多人都说过，也有各种来路不明的理由去论证这句话。

总之刚运动完马上坐下的后果在所有人口中都极其严重，她便听取这个说法，反正也没什么损失。虽然自己很懒，但还没有累到刚跑完就需要立即瘫倒的程度，印象中这种情况只有一次，好像是中考体育的时候。

林桔桔拉着洛依荷，碰巧经过云影歇息的花坛，自然而然招呼道：“云影，要一起吃饭吗？”

她指着食堂的方向，正是刚才高一高二看乐子的学生出来的位置。

云影刚调整好呼吸，正在拉伸：“不了，我先回去洗个澡。”

天实在是太热了，几乎是刚一离开空调房云影就开始出汗，直到现在跑完步，所有人的汗都止不住地滴，不洗澡到了晚自习，根本静不下来。

林桔桔知道云影走读，得知云影有别的安排，她便没继续邀请。

“噢噢，那一路顺风！”林桔桔挥手。

云影上楼回教室，准备拿走读卡回去。

四分钟，姑且是还能接受的运动量，上楼梯的时间很适合放空，云影估算了一下，可是下周开始就要变成八分钟，到时候极有可能连楼梯也没力气上，偏偏高三还在楼顶，真叫人发愁。

直面跑步似乎不是最优解，还有没有别的解法？

有的。

比如制造点“特殊情况”，拿到高知谦的假条，就可以名正言顺不参加跑操。

理想这么完美——

现实是，高知谦表面很温和，实际很严厉；又是年级组长，他很看重这些出勤率，不是夸张到在腿上打石膏绷带，需要轮椅拐杖乃至担架上下学，他都不会批假。

云影细眉蹙起，仔细思索了半天也无果，她无奈叹气，根本想象不到能让老高松口的请假理由。

显然在边上楼梯的时候边放空思考是好主意，能极大程度地转移注意力，可以在还没有完全累的时候就到达楼顶。

还赶在校园广播开始之前。

班级里只有两三个人，就算是在班里的人，也近乎是无心学习的状态，一个正拿着杯子喝水，另一个也在等后面饮水机的水烧开，好偷偷泡面。

升上高三以后，很少见班里人这么少，就算是早上五点半，班上坐的人也比现在人要多一些。

似乎大家都被跑操摆了一道，猝不及防。

云影没空顾那么多，现在的空档只是短暂的休息时间，等下还要回来晚自习，她一来一回，就算不远，也会比住宿的人要多花一点时间。

本身下午休息的时间就被跑操又压榨掉了一些，留给云影的时间就更加少得可怜。

她在自己的座位上，从笔袋里掏出走读卡，就又匆匆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也不自觉加快脚步，一向淡定的她竟也生出一丝没来由的紧迫感。

也许是跑操太累，让自己紧张了吧。

云影垂眸，都怪想出跑操的人。

由夏入秋，星城的天气并没有变凉，似乎整个星城永远只有冬夏，不见春秋，但天黑的时间不像温度，日落是循序渐进的。

云影没有注意到，自己不自觉的紧迫感，有一部分来源于越来越早的天黑，这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在没注意到而被忽略的许多无关紧要的小事当中，她注意到了其中一件——

有东西能促使她加快脚步的频率，也有东西会使她停下脚步。

比如远远就能听到的民谣吉他，以及清润中带着慵懒的嗓音，唱歌的时候，本就懒散的尾音拖得更长一些，音色里丝丝缕缕的薄荷味又让人不觉腻味，极具辨识度。

那声音在街头流窜的电动车喇叭声和人声鼎沸中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夜市还没开起来，天色也没完全暗下来。

她忍不住怀疑，为什么自己总是能在不同时间听到这个声音，而每次听到，她都忍不住站定下来听一会。

而在同样的动作里也暗含不同，比如在这个时间段听到的歌，就不是之前那一首有关猫的歌。

这歌词应景中又带着点不应季，里面有两句关乎天气，却全然不符合星城现状，只能说，这包含了一些美好的愿望——

“没关系，天会渐渐凉下来的。”

没关系，天会渐渐凉下来的。

云影在心里默默重复这句歌词。

可以联想到，往后的跑操，也会在渐渐变凉的天气下跑。

于她而言，这是何等美好的祝愿。

时间在随着歌曲的流淌，天色仿佛在须臾间变化，恰好一片密不透光的云经过，天色便又被压暗了几分。

歌词恰巧到了时间变化的部分，云影抬头。

她注意到了环境的变化，在原地流连一瞬，便转头往回去的方向赶。

韩天光余光注意到云影的离开，在捕捉到那个穿着校服、胡乱扎着马尾的背影的瞬间便垂下琥珀色的眸子，眼色暗下几分。

吉他的扫弦不由得加重，只是一下，他感觉到琴弦比以往更大的阻力，便又恢复了以往的力度扫弦，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水中，只泛起一圈涟漪。

他唱得更卖力了些。

*

洗完澡，云影披着毛巾出来，水珠顺着发丝滴下。

这么热的天气，从浴室出来，像是从一个桑拿房走进另一个桑拿房——依然在蒸腾着，热气并没有消减。

云影换了件校服，换下来的校服被随意地卷成一坨，随手扔进洗衣机里，她想了想，决定省下吹头发的时间，直接披着头发在楼下走一圈，任其自然晾干。

准备走的时候，她原地想了想，还是回到客厅中间的位置，从其中一个纸箱里拿出两包肉包。

出到外边，果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不能说是完全进入黑夜的暗，而是宝蓝色的暗；一开大门有剧烈的穿堂风，不见天日后，竟真生出了几分来自秋天的寒意。

“喵——”

隐隐约约，听到楼底大垃圾桶旁的草丛里有猫叫声，尽管那声音十分微弱，吹到晚风里就全然化开，云影还是捕捉到了这声猫叫。

还好带着肉包，云影庆幸。

就在刚才，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会遇猫——于是她真的遇上了猫。

还是只老熟喵。

空腹站在草丛里的污水井盖上。

云影打招呼：“空腹！”

“喵！”

显然这属于意外之喜，云影声调都不禁抬高了几分。

她走到草丛边缘，蹲下身来，把手伸向空腹的脑壳，空腹仰着头接受云影的摸摸：“喵~”

一般来说，空腹一家子都在后墙处，那里安全，还能够躲雨。

所以今天空腹来到云影所在那栋楼的楼下，令她感到非常的意外。

但既然来了，云影肯定不会让空腹“空腹而归”。

她在空腹面前的井盖上放下猫包。

空腹先舔完肉包上的汤汁，随后才是吃肉，虽然只有它一只猫，却吃得很快，没有耽误云影太长时间。

云影一直蹲在空腹面前，等它吃完，确认地面仍然保持干净，不给小区清洁工添麻烦，这才重新往学校的方向走。

路过老地方，并没有听到旋律声，云影下意识往韩天光所在的老位置瞄了一眼。

韩天光此刻半侧着身子，仰着头，整猛灌自己一瓶瓶身还带着雾气的矿泉水，喉结随着喝水的动作上下滑动，脖颈处的线条清晰分明，银色的细链若隐若现。

韩天光侧目，在发觉云影的瞬间，琥珀色的眸子凝了凝，像猫一样的竖瞳与云影的眼睛无声对视。

四目相接的那一瞬间，云影先挪开了眸子，她漆黑的眼珠子挪向别处，虽是避讳，又有种明晃晃的狡黠。

云影迈步子的速度加快了几分，匆匆赶回教室。

*

穿堂而过的楼道风从走廊直直地与云影行至高三一班所在教学楼的方向对冲，凉意从领口钻进，倒真感觉到了属于秋天的凉。

教学楼楼梯、一楼走廊、操场交界的地方，有一处落地窗，在楼梯边，被教学楼的墙壁半包围着，不知为何，这扇窗户明明就在一楼，却还是有类似楼梯扶手的栏杆挡着。

于是扶手栏杆，和窗玻璃形成一条窄窄的夹缝。

云影注意到，一只灰色狸花猫正躺在这条夹缝间，它肚皮朝上，尾巴朝外侧，有一下没一下地耷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玻璃的方向——它正通过那扇窗户，看着操场的风景。

还挺会享受。

临近上晚自习的时间，多数人已经回了教室，准备现在从宿舍和食堂赶回教室上晚自习的人，也顺路走二楼的平台，这样不仅顺路，还可以少爬一层楼。

没有人注意到这只灰色狸花猫的存在，除了云影。

云影可以放空的时间不算多，平日里除了上学路上和放学路上的时间，再无更多。

上学的时候可以在路上边走，边发呆，晚自习放学以后，可以喂猫。

......现在又多了一项，放学路上偶尔可以听到有人唱歌。

而且还挺符合她口味。

再看这只小猫，可以在这扇窗边、这条栏杆下想放空多久，就放空多久。

它可以躺在窗边看很久很久的风景，可以一直看窗外的天空——由湛蓝至昏黄，又有云霞卷入几缕阳光，昏黄穿透色散开来的光线，天空打翻调色板，浓浓的糖浆由此溢出，再蔓延。

再然后，看天色渐渐暗下，一切复归黑暗，启明星变得可见，学生脚步匆匆，不顾耀眼的启明星，而是急着赶回教室上晚自习。

而它只用躺在窗边看着这一切。

云影上楼的脚步慢了下来，此时此刻，她竟没来由地生出一丝希望。

——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流浪猫。

校园猫最好，云影还记得她高一刚来学校的时候，中午吃完饭，看到几个学姐在食堂门口喂猫，带了专门的猫粮，不愁吃，也不愁玩，饿了就去食堂门口转一圈，闲了有操场，有大片的草丛，整个校园都是游乐场。

也可以变成空腹的孩子，有一个很好的住所，也有人喂，开心了打个滚儿，不开心了就只留个高冷的背影，闲时巡逻整片小区，在车棚里随机挑一辆幸运电动车当坐骑。

变成普通的流浪猫，那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没人喂的话，还能翻垃圾桶——云影第一次见到空腹的时候，就是看它从垃圾桶里面，叼一根薯条出来。

不用上晚自习，也不用跑操，更不用一直学全理，物理化学生物来回切换。

又是一阵穿堂风，云影上楼的时候能感受到凛冽，而那只猫选的地方前后都有屏障，并不会感到冷。

而且，猫才不怕冷，它们有那么厚一层毛外套。

但云影还是在楼梯转角向下看的时候，发现这只猫的耳朵动了动，也许它也感知到了风的存在。

没关系，天会渐渐凉下来的。

忽而那句歌词再次掠过脑海。

不过前提是，希望流浪猫不会感受到冷。

站在寒风下恣意而自由的人也不会冷就更好了——这样的人感到冷是难免的，她没有勇气做这样的人，但她会祝福这样的人。

心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

云影垂眸，赶在那个影子变得清晰之前，直直走进教室，顺手带上了教室门。

凛冽的秋风和那些乖张的想法被一同隔绝在了门外。

坐下的那一刻，晚自习的铃声刚好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