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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假话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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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荡荡的天禄阁中,魏杞泽盛怒吼声格外响亮,尾音落下后,还有几分余音回荡其间,撞得殿内宫灯轻轻一晃。

齐芙停步,想着魏杞泽最重帝王体面,此时能够如此不顾形象地发怒,想来是殿中只留了张怀恩随侍。

等殿内余音尽消后,齐芙把蟠龙环收进袖袋中,抬头看向正前方,只见明堂之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上书“中正仁和”四个大字。

先帝亲题这四字,本意乃是为君者当中正仁爱,如今看来,却实在讽刺。

齐芙只看那牌匾一眼,就觉眼珠似被火烫,咬牙撇开了。可眼睛虽避开了,心里的怒与恨却难消。

不需拿眼去看,齐芙也能在心中清楚描绘出,那牌匾之下的御座是何模样,宽厚大椅上的柘黄玉垫绣着怎样神态的飞龙。

前世,自己的尊严与希望,曾在那御座之上一寸寸被消磨。

齐芙记得,雳元五年的寒露夜,魏杞泽传自己来天禄阁侍奉,却莫名对自己大发雷霆。空旷明堂中,他将自己压制在御座上,一件蔽体衣裙也不肯留。自己挣扎,他却更怒,用细长绳索将自己牢牢锁住,拿红漆描金的紫毫笔在自己身上一笔一划写字。

齐芙浑身颤抖,头一回,生出死的渴望。冰冷的绝望中,魏杞泽笔尖不停,仍在慢悠悠写着。齐芙呼吸停住,只觉他每落一笔,都似尖利小刀划在自己身上,一笔一划,将自己完整皮肉寸寸割开。

到最后,齐芙洁白胜雪的身体上墨痕遍布,密密似地府图腾般阴寒可憎。可仔细看去,却只是重复写着两个字:荣期。

荣期,这是魏杞泽的乳名。

天下臣民都要避讳的名,他却仔仔细细写在自己身上。像是给圈养的牲畜,打上独属主人的印记。

刻骨之痛犹在眼前,齐芙深吸口气,将情绪忍下去,循着方才魏杞泽声音方向,往西暖阁走去。

从勤政殿外走过,再往里走上几步,就是圣上书房—有容堂。齐芙听得清楚,方才魏杞泽的声音,便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刚走了两步,就听见有开门声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脚步和尖利质问声。

“何人?竟敢擅闯天禄阁!”

齐芙停下,看着明亮走廊的深处,出现一个青衫人影。

是张怀恩。

“张领侍,”齐芙作笑,客客气气开口,“本宫有要事需面见陛下。”

瞧着张怀恩从宫灯阴影下走出来,看了一眼自己,脸上急色褪下,恢复如常镇静。

齐芙唇边笑意更深。

“原来是绮妃娘娘,”张怀恩稍稍躬身权当行礼,眼睛却是绕过齐芙看向门口,“守军在外,不知娘娘是如何进来的?”

齐芙仍笑着,左手伸进右手袖袋中,指尖摸着了蟠龙环,正要拿出来,就听有容堂里传出魏杞泽的声音。

“让她进来。”

齐芙指尖一动,重新将蟠龙环塞进袖袋深处,下巴一扬,从张怀恩的衣衫边缘擦过,径直走向有容堂。

张怀恩神色不改,转身跟了过去,立在门口候命。

有容堂分前后间,齐芙刚走进前间,还未开口请安,就听见魏杞泽冷冷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进来。”

齐芙站直,脸上换了一副温和神情,走到紫檀木包镶的曲尺壁子前,抬手掀起大红猩猩毡软帘,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看见魏杞泽正坐在金丝楠木的高矮榻上,手里握着一卷簿子在看,听着自己进来声音,仍是头也不抬,定定看着簿子。

高低榻前阶上摆着两本奏本,朱红蜀锦的封皮发皱,内页有些凌乱地敞开,一看便是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朱红蜀锦的奏本,乃亲王所用。

齐芙瞥了一眼,走上前福身请安:“参见陛下。”

魏杞泽不说话,齐芙就只能一直屈膝弯腰等着。今日出来未乘轿撵,满宫里走了一大圈,齐芙的脚本就累,这样站了好一会儿后,终于忍不住,整个身子都开始往右偏。

眼看就要站不住,齐芙正欲再度请安,却听头顶响起魏杞泽的声音:“你来做什么?”

齐芙抬头,见魏杞泽转身正对自己,将手中簿子扔到茶桌上,眼中尽是戾气:“你既出来了,那就给朕出个主意。派去你宫里的内卫,重重宫门守卫,还有守在天禄阁外的守军,到底杀哪个好?”

听着他语调轻松,论人生死如同宰杀鸡鸭般平常,齐芙的心越发生寒。

“陛下息怒,”齐芙取出袖筒中的蟠龙环,双手呈上,解了内卫和一众守军的危机,“齐芙能从延庆宫出来,能穿过宫门守卫进到天禄阁,都是因为手中持有陛下御物,他们不敢多言,只能放行。”

眼睛盯着白玉蟠龙环,魏杞泽下意识往腰间一摸,察觉玉带上确实少了东西,这才伸手从齐芙手心拿过玉环。等手握着玉环,指尖在上面轻轻划摸,触到熟悉的纹路和玉石温度,终觉放心。

蟠龙环握在手里,魏杞泽眼睛盯着齐芙,性子里的多疑又冒了出来,冷脸问道:“朕的环佩,为何在你手上?”

“陛下今晨来了延庆宫,走后齐芙才发现陛下环佩遗落床榻。御物珍贵,齐芙特来呈还陛下。”

魏杞泽生性多疑敏感,在他面前撒谎不仅容易被拆穿,弄不好还要换来一场非人折磨。齐芙这趟学聪明了,只把事物前因后果调转一番,既非扯谎,也不全是真话。

魏杞泽听她提及“床榻”二字,一时有些心虚,眼神微微下滑,落在她左臂伤处。瞧着她神色似乎无碍,心中担忧又隐去半分,抬手让她起身。

齐芙心有计较,算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接下来所说的话更具偶然,更具真实。于是还了东西也不多留,施施然再度福身,只道御物送归便安心,便做出要走的姿态。

此举冒险,只不过是凭着与他相处五年的经验,赌他不会容忍自己在他面前主动告退。

齐芙不是蠢笨的人。前世憋屈五年,只因一开始担忧父母兄长再度遇祸,便想着自己能忍则忍。只不想日复一日雀笼生活中,魏杞泽的手段不见技穷,反而花样百出越发狠厉。到最后,当自己想反抗的时候,身体却已经垮了。

重来一次,齐芙万分清醒。做每件事,都要往前再看三步,力求稳妥。唯恐一朝行差踏错,就负了上苍重给自己这条命。

幸而,齐芙赌对了魏杞泽的心思。在她刚要转身退下时,就被叫住。

齐芙停住,抬头,一脸温和平静。

魏杞泽皱眉,举着手中蟠龙环,语气很是不悦:“你来见朕,只为了送这个?”

“也不全是,”齐芙浅浅一笑,上前一步,蹲下身捡起龙榻下的两本奏本,轻轻合上,放到茶桌上,柔声道,“陛下从延庆宫走时不开心,齐芙心觉不妥,又刚好见着这环佩,这才未经传召前来了。”

齐芙说得含蓄,魏杞泽却听懂了,明白她原来是想借着送环佩来示好。这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情,魏杞泽耳根发烫,一时想不出话来接。

想想以前,任自己发了滔天大火,她也是冷冷静静不发一言,更别提做出这等主动示好服软的举动了。

魏杞泽心里一喜,很快又生出后悔愧疚来,于是伸手拉她坐到自己怀里,小心翼翼抚上她右臂伤处,开口也没了刚刚冷意:“朕手重了,是不是很疼?要不让张怀恩叫太医来瞧瞧把。”

齐芙坐在他怀里,眼睛望着榻沿上的螭虎纹,只觉那虎头螭尾十分骇人,虎目圆睁更像要吃人。

看了一眼就害怕,齐芙收回眼神,笑着回话:“陛下宽心,已经无碍了。齐芙宫身边的宫女文竹,做这些包扎上药的活儿向来是拿手的。”

听着齐芙温柔声音,魏杞泽因贪污案而生出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两手将她圈得更紧一些,闻着她发丝清香,痴怨语气中也含了笑意:“你若能常常这般听话,不就好了嘛。”

此话说出,又补上一句:“也不能太听话,你那张狂恣意的性子,也还是要保留几分的。”

齐芙笑而不语,只在心中腹诽:又要我乖顺听话,又要我恣意有趣,当真是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什么好处都让你得了,偏让旁人做什么错什么,处处不得宽松。

心里一番腹诽后,齐芙瞧着茶桌上那两本奏本,盘算着如何引入话题。察觉狗皇帝把自己搂得越来越紧,左臂伤口也在压迫下持续发疼,齐芙强撑着笑,仰头看他,故作嗔怪道:“陛下说要去福元宫,却怎么没去?还连累齐芙白跑一趟。”

齐芙话问出口,就见魏杞泽脸上笑容立刻僵住,眼里一时情绪纷杂十分好看。齐芙眨眨眼睛,似乎在他脸上看出“窘迫”二字。

“那个......”魏杞泽干咳两声,正色道:“本是要去的,只是半道上想起康王递了贪污案的奏本来,便回了天禄阁。”

“原来如此,”齐芙作理解状点头,伸手点了点茶桌上的朱红奏本,“方才齐芙进殿之时,听见陛下似在发怒。想来,也是为了此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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