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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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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凌的脚趾踢到了浮海石,那些石头是海浪推上岸的,表面凹凸粗糙,绊了他个结结实实,一时半会儿没能爬起来。

祁越蹲在他面前,把他的脚拎起来看,方凌本就穿着一双人字拖,此刻早甩飞了,因此纤巧的足弓一下就被捉住了,给拍掉细小砂石。指甲盖崩飞一块,真踢狠了,有些紫色的淤血慢慢从指甲内部涌上来,倒是没擦破皮。

“走路不老实。”

祁越斜睨他,将他脚窝里沾的粗糙砂砾都拈掉。方凌兀自硬挺着:“又不疼。”扶着沙地,就要站起来表演“走两步”。

结果踢疼了的左脚一触地,整条腿都快麻了,脸一下扭曲起来。

季夏晚风温柔地吹拂,海浪拍打礁石,携带泥沙的浪潮不倦地往前推拱,向下退却,循环往复。

祁越背着方凌,沿着海岸线,慢慢地朝前走,方凌说才来,不想回去。晚上的海边其实有些冷,来散步的人都加上了一件外套,方凌往祁越脊背上躲风。

他轻得没重量,祁越将他往上掂了掂,手里还拎着他一双印着香蕉图案的人字拖,握了他小巧红润的脚跟,冰凉凉的:“这么冷,还不回去?”

他平时不论站卧,腰背都挺得那么直,像是长久以往的习惯,此刻却微微弓身,让背上的人趴得舒服些。

方凌两条胳膊环住他脖颈,细长蛇一样,手腕还在喉结打了个结,他下巴抵在祁越肩窝里,温热的额头贴着他的侧脸,就那么惰在那里,吹着海风,没有讲话。

静了不过一会儿,又开始作怪,手指从祁越下巴,一寸寸往上移,摸摸唇角、挺直的鼻梁骨,指尖描摹整齐飞斜的眉毛:“我今天看到一个人,跟你长得有点像。”

沙滩上人不少,点了许多夜明珠似的晚灯,银白的亮光飘忽不定,祁越轻轻“嗯”了一声,问他什么人。方凌指尖摩挲他的鬓角线,那里有个美人尖:“好吧,也不是很像……”似乎又想了想,重复道,“的确不像。”

他那个柔软的手掌心,顺着下颌线,又摸到锁骨,发现硬得如钢尺一样,手感不好,便继续往下,最后贴在了心脏的正上方。

那里的搏动平缓且有力,震得他指尖都有点发麻。

方凌整颗脑袋都裹在睡莲深沉的气息中,脑子就有些不清醒,起了点怪念头。沙滩上有人声,可总被大海的声音所吞噬容纳,听不到一丝一毫,四周静得安逸,只有细微的风声。

“你……一个人的时候,”方凌边想边说,语气缓缓的,轻轻的,“会不会寂寞?”

祁越握了下他细棱棱的小腿骨,说:“不会。”

“哦……”方凌静了静,“有没有兄弟姐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他。

祁越停了少刻:“有一个弟弟。”方凌仰起头,很惊奇似的:“从没听你说过。”祁越道:“还在上学。”

“弟弟叫什么名字?”

“祁页真。”

又问在哪里上学,说在这座岛上,“以后介绍给你认识。”

方凌很高兴,祁越一路把他背回家,叫管家来涂了点药水,放到了自己的床.上。

方凌没摸到头脑:“放在这儿干嘛,怎么不送我回去?”他指的是自己的房间。

“晚上不起来?”祁越回头看他,方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他觉得这个Alpha还是挺好的。

夜里果然要起来一趟,祁越已经熟睡,方凌本想自己轻轻地去,结果发现脚趾好像肿起来了,没办法,只好蛇蜕皮一样在被窝里钻来钻去,拱了好一会儿才挨到床边,那边还没下地,就被人框住腰,捞面条似的,直接用一条手臂夹起来了。

祁越把他放在浴室里,自己在门外等。方凌出来后,抱住祁越手肘,一条腿,一蹦一跳地上了床。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叫你?”方凌盖好被子,见祁越沉默地盯住他,自问自答:“不想吵醒你呗。”

祁越没说什么,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方凌觉得他真的像个闷罐子,可能要抱住使劲儿摇一摇才能发出那么一点声响。

方凌趴过去,问祁越:“你想要什么,为什么不直接说呢?”也不动作,像个局外人一样,用一种漠视的目光对待。

祁越睁开眼睛,微转脸看过去。方凌的眼睛很亮,即使在很深的夜里,也能看到眼珠转动时水一样的波光。方凌说:“你刚刚是不是想要我亲你?”

“因为刚刚你一直看着我的嘴巴。”

祁越像是自己也没注意到这一点,愣怔半秒,紧接着笑了,居然承认了:“嗯,是的。”又补充说,“你来吧。”

小狗陪伴你很久了,你自然不能再简单地把他当成随便某一只阿猫阿狗。

方凌今天对金主观感不错,愿意小小的如他的愿,凑过去,在祁越唇角亲了一下,响亮的“啵”的一声,亲完砸吧一下嘴,品菜似的,“你香得像个大姑娘。”

太离谱的比喻,祁越都给他逗笑了,责他一句“胡言乱语。”方凌快睡着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句“过来睡。”一扭头,好像是金主伸着手臂,他于是拱过去了,像是位好老师,还不忘拍拍学生的肩膀以示鼓励。

他赞同祁越这样做,觉得祁越是个好徒弟,学东西很快。

*

方凌又在录音室里了,祁越的司机送来的,小心翼翼地给搀扶到了楼上。

“今天有高人指点。”他一进去,冯导就神秘而兴奋地跟他说,赵一蜓在一旁给他解释:“导演不知道怎么联系上了编剧,编剧派了位乐圈的泰斗来指点咱们。”

嚯,这么大阵仗呀,方凌扫视屋内,发现的确坐着一位泰斗,排扣马甲,像位老绅士,拄一支桃木的手杖,头发和络腮胡都花白,梳理得整齐妥帖,一眼看过来,目光审视而尖锐,给方凌看得整个人一激灵,感叹编剧不愧是吹毛求疵的人,请过来的人看着也厉害。

泰斗不亏是泰斗,听方凌唱完一遍,就指出了问题。

——乐感。泰斗那双白眉毛下的小眼睛,透着锐利的光,看到了更早的时候——早到方凌的症结所在——他解释,人在小的时候有一个启蒙的阶段,若是那段时间里没有接触到音乐,后来即使再勤奋,也终究跟音乐无缘了。

众人顿悟。可方凌不爱听,又是这种玄玄乎乎,似是而非的回答,听了是挺可靠,搞不好还是对的,但方凌不接受,你如果不直接了当地指出他到底是哪个音没唱对,那他不乐意听,谁来也不行。

但依旧乖乖听泰斗指点,改了唱法,收放情绪,又录了几遍。

最后听得那白胡子泰斗是直摇头,像是觉得孺子不可教也,低着头感叹人和人天赋的差别竟会如此之大。

这么直接的贬低,录音室里的人兢兢战战地望向方凌。

可惜方凌没什么反应,不是说他顿感,而是他觉得自己唱得就是没错,真心且坚定地这么认为,所以那老头嘴里不清不楚的话,他压根不在意。

中午,音乐制作组和冯导自然是要深表感激,簇拥着老泰斗去饭局。

席上,制作人像供奉佛像一样恭敬,悄悄对他们这些不懂行的人说,这位就是活化石,他跟那些享誉世界的经典作品大师相比,唯一的区别就是,他还没死,死了就是全球悼念的那种,还向他们打听请他来的那位编剧是什么来头。

老泰斗话很少,沉默寡言,几乎像座沉重的墓碑,几杯酒下肚,才缓缓张口,回答制作人问他的话,也是许多人问他的话——为什么中年之后再也没收过徒弟?这一身的本事,到现在没个衣钵传人,不可惜吗?

“如果你曾在最鼎盛的年华,教过一个堪称绝世天才的徒弟,那后来,就是再好的,都看不上了……”

“那时候我四十五岁,名闻天下,刚从上面退下来,就遇到了他,这么年轻的一个孩子,他的才思是难以想象的,对乐章的理解简直是上帝对人间的馈赠。那时候我哼,他坐在钢琴前记谱,复弹,加入自己的思考,两个人是两尾在音符中遨游的鱼,配合衔接得像是同体而生。那段时间的作品,很难说是我的单独创作,只是他从不肯署名……”

“说是徒弟,更像是音乐上的知己,我那时多么高傲,可也不得不承认,那个孩子,再过两年,恐怕就要超过我了,他那时已经创作了许多独立的作品,朋友们听了都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个字——他才17岁!”

众人听得入迷,却见他忽地转了口气,叹息般说:“……后来,他激流勇退。”众人倒吸一口气,都忙问他为什么。

“我问他,他说,他有他的责任和义务。”

“你知道,一个不真心热爱音乐的人,即使是天才,也不会写出那般灵动美妙的旋律……我不理解,他又说……”

众人看向他。

“——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来便要承担的责任。”

大家听罢都觉惋惜。

饭局将散,方凌的电话响了,是金主打来问他的脚伤,方凌说没事,将今天录音的事跟他倒了倒,有点撒娇的意思:“……明明唱得就很有感情啊。”

电话挂断,大伙就看方凌一脸春风得意,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有人就觉得我唱歌非常好听。”

众人:这人谁啊……良心不会痛吗!

像是悲伤的话讲太多,乐章太过单一,而这位音乐家一贯主张用轻松的曲调来作结,蔼然笑了下:“那孩子平日里沉着稳重,不过倒有天真的一面。”

大家一听这是天才趣闻,有了兴趣,又围拢过来,听他徐徐地说:

“有次深夜我突然惊醒,梦里有段旋律令我振奋而心焦,几乎像个孩子一样,跑到一楼的钢琴旁。他当时正在那里,看到我,拿起笔,就要记。”

“可我一张口,那段旋律却像跟我玩捉迷藏一样,躲到了脑后,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反复几次,我颓然地坐了下去。”

“总会想起来的,那孩子安慰我,想了想,说就像一见倾心的人,即使当年遗憾,再见,也是注定要在一起的。他说得很平和——那孩子就是这种性格的人——因为那是我们上一首曲子的主题,他不一定赞同这种观点,事实上,那孩子对此更多的持保留态度,只是想着这是我刚写的曲子,最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我摇摇头,跟他说:

你错了,孩子。真心和真爱,此生都只有一次,仅此一次,他不是散落在海边的贝壳,可以任粗心的孩子反复捡拾,你将他弄丢,别人就会捡走,就再也找不回来啦。”

“可当时他是个年轻人,”老人笑了,像是笑一个天真的孩子,“天纵奇才,有胆识,有魄力,像这种充满惋叹的沧桑话,他又怎么会懂得?”

“不过,算算年纪……”老泰斗叹息岁月逝去般说,“他也该到弄懂这句话的时候了,或许,他现在已经明白了。”

*

周一,方凌从财务部主管那里打听出来一个名字——葛蓝,基金会内部重组前的资金项目负责人,这人后来转到了集团总部,最近似乎出国公干去了。

方凌了然。这不是什么难事。

而让他困惑的另有其事——怎么金主老在家呀。

他前两周都是在单位里午休,近两日感觉闲了,就中午回来一趟,结果他不回来,祁越整天忙得找不见人,他一回来,他偏偏也要回来。有时,回来就停一会儿,还走,像是时间挺紧迫的样子。

有时,还给他带花儿。

方凌……说不好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吧,就是有点奇怪,像录音室外的人听他唱歌的那种奇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隐隐地像有些不安,有些烦,甚至不知哪个时间点还有些恼火。

方凌看着Alpha双深黑的眼睛望向自己,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波动,不安定,轻微的,像第一滴落在额头上的雨丝,甚至没叫他发觉出来。

于是,他当机立断,立马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他不回家了。效果立竿见影,困惑马上就解除了。

这时,那个男人自然会打电话来问,方凌哼哼着说,录音室要忙,脚不沾地呢!

这是句实话,因为制作人彻底放弃原来的曲目,调整思路,为他“独特”的唱法重新编了曲子,量身定做的,除方凌以外的任何正常人来唱,都会像指甲刮擦黑板,恨不能让听众七窍流血而亡。

这日,上午录完音,方凌便进了附近的音乐酒吧休息,人家赵一蜓早录完回市里赶通告了,还剩他自己在这养精蓄锐,想着下午再唱两遍,不能再多了。

哪想,正喝着冰凉解暑的果汁,一转脸,碰到了上次那个摇滚乐队。

“天天等,天天盼,”键盘手用肩膀撞自家队长,揶揄着笑,“这不来了?还不上去。”

方凌就见着那位吉他手,脸嫩嫩的,坐在自己旁边,半天没讲话,方凌歪头望望他,他也不看自己,很奇怪的样子,最后他都要走了,这位沉默的队长才咳了两声,转过来,摆出一副要讲话的架势。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吉他手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电话号码,只瞥方凌一下,眼神儿就又飘走了,“你以后如果有音乐方面的问题,可以来问我。”

录音室里的工作人员这几天被方凌折腾惨了,又要顶着迟叶邻那个魔鬼出关,阴恻恻的时间威胁,每多过一天,都觉得自己离那老妖精更近了一步,甚至越来越能嗅到他邪恶的气息,痛苦万分,望着方凌,都像在看救世主,只盼他快快垂下柳枝,救离他们脱苦海。

方凌心里也知道,这不是在努力了吗。接过来,掏出手机加上。

而后上前握住吉他手的手:“谢谢你!”感叹他真是个大好人。

吉他手低头,露出左边脸颊的一个小酒窝。“今天晚上,我们有演出,”他把纸条在手心里揉搓,搓得皱皱巴巴的,身后的乐队成员发出怂恿的嘘声,他听着,望着方凌突然笑出来,一对小虎牙:“你如果有空,可以来看。”

话音未落,脸颊就被人捏了一下。

方凌老觉得他脸嫩嫩的,疑心能掐出水来,这时看他笑得两颗小尖牙,就没忍住:“好呀,我今晚来看。”他晚上还真没什么事,反正不回家。

吉他手的脸腾的红透了,烧得烫烫的,方凌赶紧松了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头,感觉自己把他掐坏了。

吉他手转移注意力似的,垂头给方凌找节目单。这时候,他身上的手机响了,接起来的那一秒嘴角就恢复了直线,先是说了几句寒暄客套话,而后是略带不愿的语气,但最后,好像还是答应了,脸色低沉下来。

方凌觉得他好像一条落水小狗。

“今晚有点事,演出要取消了。”吉他手抱歉地说,眼里满是遗憾的神采,随即,低下头,再扬起来时,浓密的眉梢似乎都蓄上了力:“改天,改天你还能来看吗?”

方凌正要说话,自己的手机也响了,看了一眼,不太想接,但不能不接。

祁越知道他在忙录歌的事,对他说:“今晚给你介绍一个专业的。”好像要由此诱惑他似的,问方凌:“回不回来?”

方凌好几天没见他了,现在也不想见,但不得不承认,这个诱惑是有点难以抗拒,毕竟,祁越是为数不多能“欣赏”他的人,那么他介绍的人,应该也很贴合自己,搞不好还真有用。

方凌负隅顽抗,很微弱,不怎么像那回样子,嘟囔着:“我不见那些白胡子老头,说话都听不懂。”

电话那边轻笑:“跟你年纪差不多。”

方凌被他拿捏了,挂了电话不知是喜是忧,举起手臂,朝吉他手和乐队挥了挥,走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有人想老婆喽——(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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