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方凌拖拖拉拉、磨磨唧唧，在录音室里兀自磨蹭着，不肯动身，最后实在是到时间了，不得已，只得坐上巴士往那海边去。

刚下巴士往前蹭了几步，远远地，就望着了那独栋房屋前，站了一个身影，高挺的立在那里，像是大榆树的另一个影子。

他一见了这个身影，心陡然落到脚底，连一丝侥幸也不复存在了，任命地，托着沉甸甸的步伐往前迈。

到了跟前，祁越握住他的手，方凌的心就又稍稍浮起来一些，感觉没这么沉重了。祁越望着他一张风云变幻的脸，时而欢喜，时而烦恼，时而苦大仇深，不由得蹙了眉，揽住肩膀往院里走：“往后不练了，我去跟他说。”

他一说话，方凌又难受巴拉的了，烦躁地摇晃两人牵着的手，“哎呀，都快弄好了。”

进了屋，方凌急于甩开他，就跑去厨房，看管家爷爷准备的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心情好了一点，转头问：“介绍的人是谁啊？”

“一个你想见的人。”祁越坐在餐桌前，看晚报，有些神秘的样子，方凌揣摩半晌，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住了，蹭过去：“谁啊？”

祁越抬眼看他，捉住了他手腕，拉到近前，却没回答他，而是问：“这几天怎么都不回来了？”

方凌站在他跟前，像个做错事受罚站的学生，莫名地有些心虚：“忙呢……”说话也含含糊糊的，嘟噜一下滑过去了。

祁越看他，从掌中细瘦的手腕看起，往上移。

方凌微微偏头，知道他在看自己，轻挣了一下，没挣开。到那两道视线落到脸上时，他耳中鼓噪，偏偏心里要往上蹿火，好像那目光是险恶的光焰，滚烫的，灼热的，不怀好意，就不想让他看。

将将要抑制不住怒火时，祁越抬起右手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就这一个动作，方凌的火就全消了，一身的刺变得软趴趴的。

……看吧看吧，看自己能卖多少钱一斤。

祁越像是不满意来客还没到，皱了下眉。

最后一道鸽子汤端上来时，菜已经齐了，这时，门外才有了响动，方凌放下漫画书，探头望过去，心想这客人的点抓得真准，别是专程来吃饭的吧，等他放下筷子，自己得逮住他。

门外的人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身后背一把吉他。

“进来吧。”祁越亲自迎他，看起来关系亲近。

方凌按住沙发靠背，扑棱起来，也想往跟前凑，结果就跟这客人在客厅来了个四目相对。

“……方凌？”

“队长！”

“你怎么在这儿？”吉他手瞠目望向方凌，祁越似乎也有些讶异两人认识，微挑了下眉，走到沙发背后，大手往方凌脑袋上一按，听着是责怪的话，却满是纵容的口气：“还不坐起来，客人都到了。”

祁页真看到祁越在方凌脸上轻轻揉捏的手，又见他拔小葱苗似的把方凌提起来，好好地给放到了两只小巧的人字拖上，扶着方凌穿好，亲昵习惯。

他脸色阴沉，喊了声：“哥……”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祁越时不时抛过来些问题，“生活怎么样？”“学习怎么样？”“同学、乐队相处怎么样？”云云，祁页真低垂眉眼，机械敷衍地回答他，一如往常。

方凌倒是吃得香，丝毫不察两人间僵硬、沉闷的气氛：“原来你就是弟弟！”他有点激动，觉得真是巧啊。

祁页真撩起眼皮，看他一眼，又垂下去。

吃过饭，祁页真立即就要告辞，祁越道：“晚了，睡在这儿吧。”祁页真回答：“不用，明天还要上学。”祁越没有再留，说让司机送你，祁页真背上吉他出去了。

两人全程如例行问安一样，按流程走，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十分默契。

弟弟显然不愿留，方凌逮不住一只想飞的鸟儿，放他走了，暗中感慨学生时期还真是辛苦。

饭后，方凌沿着海边散步，偷偷觑着自己身后一两步远的男人。

……其实，他也想走，但这个点了，说要走，多少有点无理取闹的意思，方凌叹口气，提着人字拖，低头看自己在沙滩上踩下去的凹陷。

“你干嘛踩我的脚印……”方凌声音细细的沙一般，像是自言自语，风一吹就散开了。

祁越在后面，缓缓地走。“我给你拿着。”他说。方凌回头看他一眼，又转回来，边走着，边把一只手往后伸，祁越接过他手中的拖鞋，换到另一只手上提着，牵住他。

“弟弟长得挺像的，”方凌说，柔柔的海风把他的声音衬得轻悄悄的，“和你。”好像稍离远些，他的话音就会飘散，祁越迈一步，和他并肩：“那天说长得像的人，就是他？”

“嗯。”方凌说。祁越语气中有轻微的笑意，“后来又说不像。”

方凌侧目看他，“……那还是不像的比较多吧。……父母呢？”他低下头，脚趾钻进沙滩里，很感兴趣地往上撩那些绵绵的细沙，“为什么他们从不来看你？”

祁越没有立即回答他，方凌警惕地抬起头，有所预感。

“去世了。”

方凌的心陡然间揪紧，视线瞬间坠落到祁越的右手手腕上，嘴唇抿得有些发白。祁越用拇指轻按他柔软的手背，像是安慰。

他早已坦然接受此事。

“怎么……”方凌知道不该问下去，他脚趾抵进沙堆里，疼痛的感觉在皮肤表面蔓延，“怎么……”

祁越牵着他，沿着海岸线徐徐走起来，“雪崩事故。”

方凌猛地反应过来，应该和小夏父母是一场事故，祁越从没说过。

十七岁。

方凌吸一口气，他那时才十七岁。

他突然很想要今天快点过去。

“我们……”他想说，我们回去吧，可倏尔一阵风，将榆树吹得沙沙作响，海浪翻涌，盖住了他的声音，这一刻，两人都只能等待着，等这阵风过去。

方凌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回去吧……”

风止时，祁越依旧牵着他，往前走着，不紧不徐的。

他为什么假装没听到，方凌仰头望他，他也许可以想明白，但显然不愿想，耐着性子走了一阵儿，忽然就甩开祁越的手，夺过自己的鞋，踩上，急步往回去。

祁越对他捉摸不透。回到别墅，他隔着门板，无可奈何地问他：“你在闹什么脾气，方凌。”

方凌第二天早早地就走了，连个招呼都没留。

他去上班了，从人事部那里弄到了从前的人事名单，照着葛蓝的电话号码拨，可惜没打通，显示无人接听，向周围亲近的人问了一圈，都说最近没联系上。

方凌盯着那个号码发呆，有点走神。

同事喊他去外面吃午饭，下到一层，出了大楼，外头是明晃晃的晴天，热浪恍惚间，猛地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形，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心已经兀自一慌，那人却把他喊住了：

“方凌。”

咖啡馆里，祁页真显得很踌躇，他看一眼方凌，再看一眼桌面：“……你跟我哥，是什么、什么，”白嫩的面颊上是一种隐忍的红，眼中还流转着一丝期望的神采，“什么关系……”

他不是傻瓜，看到那两人之间过分亲密的举动，怎么会不懂，可还是要问。

方凌从窗外转回视线，咬了下吸管，吸口凉饮，想了想，眨眨眼睛说：“情人关系吧。”他有些放空，所以声调没什么变化。

祁页真盯住他，瞳孔震缩，他预想过答案，却没想到会是这种语气，坦荡的，无所谓的，甚至有点……不知羞赧的。他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嗓子却没发出声音，面部一动作，左脸上的酒窝反而先露出来了，盛着一种苦涩的滋味。

方凌这时蓦然回过神来，弟弟还是个小孩子！不该对他说这个词，于是粲然一笑，找补起来：“不不是，是很好的朋友啦。”

祁页真怎么会信他，垂下头：

“他有未婚妻的，你知道吗？”

方凌捏住吸管，“知道啊。”搅了搅冰块儿，“分手啦。……咳，不耽误我们交朋友的。”哎呀，越描越黑……

“他！他……”祁页真猛地抬起头，用一种悲哀却笃定的语气，像是要劝告他，“他们总是要结婚的。”后又补充道：“婚期就在明年四月。”

方凌心想，到那时候我早走了。——他对此事确信不移。

静了一会儿，方凌把饮料喝完了，昂起头：“我还能去看你们的表演吗？”

祁页真忽然意识到，他误会自己了，一瞬间白了脸，手足无措地说：“不，我不是在谴责你，方凌，我不想伤害你……我哥他，他……”

他像是很难找到一种贴切的形容，推心置腹地说：“方凌……你不要被他骗了。”

方凌点头，伸手过去在他脑袋上拍了拍：“知道了，弟弟，我聪明着呢。合同在那，敢骗我，赔完违约金，我身价立马暴涨，直接挤进本市富豪前一百了。”说完，得意地朝祁页真扬起一侧眉毛，眼神儿飞舞。

祁页真愣住，“只是……合同关系吗？”他眉梢飞扬，一对青春干净的瞳孔只映出对面的人。

方凌凑过去，小声跟他说了违约金的金额，要把他吓一跳，但祁页真只是微低着头在笑，有点傻傻的，他没收到意想中的效果。

*

方凌这几日在各个部门里晃悠，可这个葛蓝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到处都找不见人。串门的时候，有时还要碰点灰，因为部门间不免有点小矛盾冲突，任你话说得再好听，总隔着层窗。

所以方凌一开始的第一目标是进食堂，毕竟多勺菜，多个知己，方便着呢。

最后没办法了，把心一横，装成个富商小老板，踏入了Lotus总部，要面见他们哪个部门的一个小经理，谈什么几个亿的生意。

方凌心里还是有点慌的，倒不是怕自己暴露——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装扮和演技非常有信心——主要是，这总部里有个鹰眼睛狗鼻子，碰上一准完蛋。

——不过，六七十层的大厦，拜托，老总那是能随随便便就碰到的吗？哈？方凌自觉还是非常安全的。

但……可真是流年不利！

他当时正坐在会客大厅里，等经理来，不就是扮有钱老爷的气场嘛，方凌是最懂的，只消把家里那位学个三五成就得了：优雅地翘着腿，双手要交叉，坐在那里不要动，就等着别人来上茶，要沉默，要放松，眼神儿一定不能晃，直盯着对面人的眼睛，发射出的视线，第一层要是平静的表象，第二层的底色要接近但不等同与不屑，更像是把对方完全看透了。

总之，表演一只机械猛鸷就对了。

结果硬凹了半天的姿势，那经理不知怎么回事，还不来，方凌肩膀都酸了，悄悄松懈下来歇会儿，正在心里揣摩若是祁越，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但旋即想到，像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这辈子大概都是别人等他，而不会轮到他去等别人。

这时候，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特意戴的老爷帽摘掉了，耳畔响起磁性低沉的熟悉声线：

“方老板，来谈什么？”

方凌霎时惊得墨镜都滑到下巴上。背后的人缓缓走到他对面，坐下，优雅地交叠长腿，双手交叉，自有人送上来茶水，Alpha没接，只一瞬不瞬盯住他。

方凌觉得自己被完全看透了。

真品来了，他这个赝品老爷默不作声地把腿放下来，腰背挺直，坐得端端正正，跟条小警犬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宝宝，别心疼Alpha，心疼Alpha没有好下场（妈妈粉昏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