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了一个五点的闹钟,靠在床头举着昨天整理出重点的白纸,背着背睡着了,到了五点半才又被闹醒。
拉开窗帘,天空阴沉,惺忪的眼睛却明朗了起来。
周五、阴天、一个人,Buff简直是叠满了,完美戳中他的兴奋点。
十几年的生命里,他时常会因为云泽海和胡燃对他的谩骂和何彻对他的刺激而倍感绝望,真的就这么一无是处了吗?要不统统结束好了,一辈子那么长呢,没必要熬到头。
但是一场雨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莫非是上天的保护。
因此,他又想出了一个活着的理由,如果以后能在北方的林子里筑一间小屋,夏天听雨,冬天看雪,与野兽为伍,一直到死都不再有考试,不再有低俗的亲戚,不再有讨厌的人,最后死在那里,不也是一种很不错的活法吗?
后来他多了点想法,不仅要有小屋,小屋里还要有书,再后来他又觉得,不仅要有书,还要有水、有电,最好还有互联网、外卖……
别怪人贪欲不足,明明就是时代变化太快。
他把一天都安排好了,白天复习,晚上享受。周五没有晚自习,那么放学回家他要点一些美食。
要是再下一场大雨……
今天就完美了。
一天很快过了一大半,上天一定是在奖励努力的人,语文课的时候,楼底下时不时冒出一两顶“小蘑菇”,从云波的视野里出现,离开。
绵绵小雨,不见氤氲,氛围刚好,他从窗外收回视线,掏出了准备已久的诗集。
“写得真好。”他把诗集往旁边的桌子推了一点,分给刘明看。
刘明在发呆,被云波吓了一跳。
云波小声笑了:“还以为班主任讲的课还有人听呢。”
刘明说:“你声音小点。”
使我们相恋的
是共同的痛苦
而不是狂欢
刘明看到书上的内容,问道:“挺文艺的,你和谁相恋了?”
一首诗,可以是字词美,也可以是音韵美,而在众多美之中,最能直击人心灵的莫过于“共鸣”。
云波沉默地看向窗外。现在的雨还很小,不像狂风暴雨在天地间泼墨,能让在生活中无处可逃的人,止不住幻想世界末日般的“一键清除”。倘若明天还好,小猫、小狗和小螳螂突然懂了人的痛苦,听他倾诉,也许就没有那么想要世界末日来了。
“我觉得它说得很对。”他对刘明说,却看到了一双不属于刘明的眼睛。
而另一双眼睛则是落在了那段他深感共鸣的诗句上,眼睛的主人捧着诗集,如同正在审查异端的君主,容不下离经叛道,下一刻就要帮他清理掉,焚书。
刘明在座位旁边站着,眼睛里充满了怜悯。
如果人一定要受到惩罚,云波没有别的要求,他只希望不要在众目睽睽之下。
今天那么美好,就允许它留下一个污点,也无伤大雅。
语文课结束了,这周的学校生活也迎来了收尾。他和刘明一并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排排站,刘明不再怜悯他了,而是充满了恐惧和害怕。
这个反应他就搞不明白了,上课做小动作被老师抓包这件事很多人都经历过,不过是会被请到办公室教育一顿,天又不会塌下来。
况且,办公室没有别人了,今天的事情天知,地知,我知,刘明知,结束了就相当于没有发生过。
班主任开始了他的审问:“书是谁的。”
云波说:“我的。”
“刘明你可以回去了。”
云波没想到班主任这么好说话,那这件事情比他预想的还要简单,它会很快结束。
班主任拿着那本诗集在手里翻阅,迟迟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寻找和云波的共鸣。
但是他好像判断错误了,他从班主任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恶意,恶意从何而来?
山体爆破的时候,冲击波以班主任为出发点,朝着四周炸开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站在班主任面前等待发落的他。
“目中无人,自以为是的东西!”
脸上传来剧痛,接着眼前开始冒萤火虫,耳边引来蜜蜂,而脸上火辣发麻,总不能是小花冲他来了一记螳螂拳。
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了,低头看见脚边躺着的青绿色外壳的书,他才明白是那本诗集——那本诗集被丢过来砸到了脸上。
这感觉有点像早晨六点听到小区的割草机激情运作,中午十二点楼上在违规强拆承重墙,然而他还在睡梦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受到了不公,要做些什么。
他想捡起那本诗集,直接离开办公室,收拾东西,回家复习。
但那声音还没结束。
“考了个年级倒数还在我面前跟我横,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
说到“成绩”,云波下意识地看了眼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门口的一道人形剪影,比外面的乌云还要黑。
就在看定的几秒内,那黑暗不断地填充他的瞳孔,天塌下来都没有现在一样的慌乱。
刚才耳膜破裂的短暂失聪,视神经和面神经的双双瘫痪,纷纷在一瞬间恢复,麻木全然消失。
终于反应过来,他确实受到了不公,他真的要做些什么了。
云波抬头盯着班主任的眼睛,语气平淡而冷静:“谁特么年级倒数。”
窗外的天空布满了阴霾,末日般的狂风暴雨仿佛随时会来临,给城市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只差一道惊雷。
班主任见面前的学生不服,顿时感到恼怒,直接抬起脚对着学生的小腿猛地一踢:“你抬什么杠?!你不是……”
时间暂停了,不是因为雨。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班主任的脸被未落下的拳头遮挡住了,那是一个躲避的姿势,缩着脖子,佝偻着后背,紧身衬衣将前胸的肌肉收拢到一起,极其丑陋、猥琐。
看到这幅场景他都怀疑是不是班主任知道他发现了他的龌龊事,才气急败坏地羞辱他。
拳头被截在半空中,另一边,那道剪影在他残破的视力里有了颜色,好像也没想象中的恐怖,因为他脑子里产生了一个想法:无所谓了。
云波的成绩不好,但他也不是班主任口中的年级倒数,也就比他告诉何彻的要差一百多名。
被当众羞辱的经历是悲惨的,而被当面拆穿的滋味,有点像胡燃做的蛋炒饭,油盐酱醋不足,尝起来有些发苦。
云波始终没有正视何彻的脸,即使下定决心无所谓何彻是怎么想的,也不想去查看他脸上的表情,眼不见心不烦。
脸上突然糊过来一张纸巾,遮住眼睛,由于重力下落,很快视线里露出了何彻的脸——幸好没有什么他不想看到的表情。
纸巾却没有一直坠到地下,而是黏在了他的鼻子下面。
他流鼻血了。
纸巾自顾自地粘在云波的人中上,迎风飘扬。
何彻看不下去了,伸手替他按住。
边走边保持这个姿势极其别扭,他干脆松了手,停了一步,再跟到云波的身后,手臂从云波脖子后面绕到了前面,把黏在他鼻子下面晃荡许久,却没人管的可怜纸巾,连着捂到了两个出血的小孔上。
“我去过厕所、办公室……中午还挤过食堂。”何彻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反应,“你不嫌弃?”
何彻顺手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但是大事不妙,纸巾在鼻翼两侧留下了两个大血印子,他在这时候想笑,但是云波现在不开心。
云波机械地往前走,把两人都带进了雨里,何彻赶紧把人拉回来。
“你怎么回家?”何彻仰头,思量着雨什么时候结束,没听到任何回应。
雨不见变小,秋季的大雨并不常见,今天就凑巧来了,把他们堵在了教学楼的屋檐下。
还是那个搂着他脖子的姿势,何彻低头注意到他睫毛上滞留的水珠,闪着剔透的光,一片微红在白皙的眼角泛着。
应该是雨水泡的。
何彻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揉过他的头发,松松软软的一抓一大把,果然很厚。
“别揪我毛。”云波的嗓音透着点沙哑,听起来像几天没被主人喂水的猫。
之前云波就有过两只,一只橘,一只狸花,那段时间没照顾好它们,它们就是用这种嘶哑的声音对他喵喵叫。
现在他和那两只猫风水轮流转了,有点惨。
他不想耽误了何彻的时间,耷拉的眼皮没精打采地抬了起来:“你们重点班都这么闲吗?你快走吧。”
应该不流鼻血了,他避开何彻的手,拽着一角把脸上的纸巾抽走,何彻的手也跟着收走了。
何彻说:“我叫个车,一起走吧。”
“不走。”
“没有伞你怎么走?”
云波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看着也不像是带伞了:“说得跟你有伞一样。”
“跑过去,一个人跑太尴尬。”何彻看着他的眼神不知是否别有深意。
云波有些愣神。他对这句话几乎是秒懂,初二的时候,物理补习班结束,他非要拉着何彻淋雨跑回家,他当时说的是,两个人跑不尴尬。
而何彻今天又重复了他那天的提议,现在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有关“淋雨”的故事形成了闭环,如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也好,还留下了一些圆满的事情。
司机看着两个浑身湿透了的高中生,主动把纸巾递过来,并要求他们下车的时候把坐垫擦干净。
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云波回想起早上的计划,白天学习是学了,晚上的享受泡汤了,想到要回到那间卧室一个人躺在床上痛定思痛到天晴,他未知未觉地说了句:“不想回家。”
何彻说:“去我家也行,我家没人。”
“不了。”他知道何彻就是跟他客套一下,他也是客套地拒绝了。
“你有事吗?”
“年级倒数,回家学习。”云波摆烂地说,反正何彻已经知道了他烂泥扶不上墙。
何彻一点也不谦虚,轻拍云波的肩膀说:“我年级正数……也许能帮到你。”
“那我更不能影响到你了。”
“我没那么容易被影响,”
看着身上湿透的衣服,他突然想起一句话,“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们看”,现在悲剧有了,东西有了,人有了,被“打碎”了,也被人“看”到了,那就剩下……
何彻的眸子里倒映着光,说不定能吐出什么真诚的话来。
他忽然想问,我美吗?
何彻一定觉得他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