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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伊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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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敬从医院回到乌桕巷时已经很晚了,但外婆端坐在庭院的石桌旁沏茶,还没睡。陈敬反手落了锁,有些惊讶地走过去,“外婆,怎么还没睡?”

外婆伸手倒了一杯茶,轻吹一口气,又把杯子放下。她笑得慈祥,“外婆年纪大了,只是睡不着而已。”

外婆年轻时面容俊美,历经岁月痕迹后,仍然气质脱俗。只是近几年世事蹉跎,多了些憔悴。

陈敬把书包放到一旁,在外婆对面坐下,静静地看外婆熟稔流畅地沏茶、倒茶,捻起杯子对月遥举后,将茶水洒入石桌旁的团簇花丛。

陈敬每次看到四合院门口贴着的素对联,心中都不住隐痛。陈敬原以为,人对疼痛,是会逐渐麻木的。

可是每年初夏,陈敬看到外婆如出一辙的沏茶手法,那道伤口都疼得如新。

他们都在缄默不言地怀念同一个人。

陈敬哄外婆上床睡觉,掖好被角后正要起身,外婆伸出已有沧桑皱纹的手,摸了摸陈敬的脸颊,声音细得像棉线,将断不断的轻弱,“……我们的乖宝贝吃苦了。”

陈敬眼眶一热,抚摸着外婆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像温顺的小兽一样蹭了几下,“外婆,晚安。”

夜深了,陈敬却清醒得难以入眠。他便披了件薄外套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又走到门口端详那对素对联,伸手细细抚摸。

陈敬还记得,他在盛夏树荫下的童年是清亮、翠绿、悠闲的,四合院前院煮茶,后院种花。

小小的陈敬乖巧地坐在藤椅上,睁大眼睛看那熟悉的身影摇着蒲扇,小心翼翼地吹青花茶盏里新沏的茶。伴着耳边细密的蝉鸣,陈敬迷迷糊糊地小憩,再被外婆端来的冰镇绿豆汤唤醒。

但疾病会带走人的记忆,死亡会摒弃体温和呼吸,误会会让言语失去意义,分离会放纵寂寞疯长,时间会让童年里的四合院枯萎。

现在的夜晚,只承载了他无尽到凌晨的难眠。

他披麻戴孝地思念。

第二天下了绵密的雨,气温又有从初夏跌回春寒料峭的意味。

陈敬撑伞去了“伊甸园”。那是曹岑东开的一家清吧,生意还不错,有固定的一群受众。

四合院里的那架钢琴年久失修,已经走了音。陈敬想弹钢琴发泄一下低落难捱的情绪,便联系了曹岑东,想去“伊甸园”蹭免费的钢琴。

两人认识了好几年,虽然年龄差了不少,但一拍即合。陈敬调侃过他们是“忘年交”,曹岑东则坚持还不至于。

陈敬走进伊甸园,将淋湿的伞放入一旁的伞篓。门外是雨中的清凉,门内则是放肆的人造低温,陈敬禁不住轻咳一声。

伊甸园的灯光特意被设为朦胧的暗橙色,几对年轻情侣在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隐秘的暧昧和浪漫,悠扬的古典音乐都成了氛围的调剂。

曹岑东在酒柜前清点酒柜里的酒,看到陈敬后痞痞一笑,“哟,来了。”

陈敬径直走到中央的钢琴,散漫地回了一句,“你又不让我喝酒,我只是来弹个钢琴。”

曹岑东哼道,“你下次来,我就收费。”

陈敬低头翻钢琴旁边摆着的一沓曲谱,知道曹岑东嘴上跑火车,只笑着配合道,“东哥,万恶的资本家啊。”

曹岑东品咂口红酒,心想,说到资本家,那肯定还得是你爸。

陈敬的头发有些自然卷,他有段时间没特意打理,眼下略微过长,因为低头的姿势,额发微垂下来。

陈敬遗传了他母亲优越又柔和的面容,却也有父亲般清晰分明的骨相。伊甸园的灯光下,陈敬的面容被晕下阴影,额发称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忽闪忽闪的。

小朋友今天看起来还蛮乖的。曹岑东一时心痒,伸手想要揉陈敬的自然卷,被陈敬轻飘飘地躲了过去。

曹岑东撇嘴道,“得,下次收费不收钱,有偿给你顺顺毛。”

陈敬没理,坐在钢琴旁,开始弹《小星星变奏曲》活动指节。

“今天弹肖邦。”

曹岑东挑眉,“今天不弹德彪西?”

陈敬面无表情,“我好悲伤,我在雨里弹肖邦。”

曹岑东被陈敬突如其来的冷笑话噎到,噗嗤笑出声。

陈敬看上去专注又平静无波,但曹岑东已经很了解陈敬的性子,他越是悲伤的时候,表面上就越克制。

曹岑东看向窗外的雨帘,而耳边的钢琴声一如既往的惊艳。不论是第几次听,他都会感慨,陈敬那浑然天成的灵气与天赋,真是浑然脱胎于……

他想到那个名字,才意识到已经初夏了。

——哦,难怪。

太久没练,手有些生,陈敬连续弹了一个小时,手腕便开始隐隐酸疼。他停下来翻曲谱,注意到酒保小哥很是面生,“东哥,小赵哥呢?”

小赵是之前的酒保。

曹岑东把杯底一点儿酒一口气闷了,“家里出了事,前几天辞职回老家了。”人生总是有太多让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发生。

陈敬愣了愣,突然失去了弹完这首肖邦的心情,于是起身盖好钢琴,坐到酒吧前台。

曹岑东“诶”了声跟上去,“曲子才弹一半呢,怎么就不弹了。”他示意酒保小哥给陈敬来一杯橙汁,“小孩子别总是心事重重的啊。”

陈敬随意地笑笑,接过橙汁,“东哥,我又不是没喝过酒,别总给我喝橙汁啊。”

曹岑东热衷逗小孩,“酒什么滋味啊?”

陈敬垂下眸,单手缓缓转着玻璃杯,半晌才说,“没什么滋味。”

“未成年喝什么酒,不助于健康成长啊。”

闻言,陈敬笑开,“成年人喝什么酒,小心变成老酒鬼。”

陈敬的情绪一向很寡淡,越是激烈、越是克制,唯独总是浅浅笑着,让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和曹岑东有来有回地说几句闲话,陈敬此刻是难得放松下来了,笑得比往常更热烈些。那双明媚的眼睛勾了起来,气质都似从融冰,成了春池早日。

曹岑东语气带了些揶揄,笑问,“诶,陈敬,你们学校是不是特别多女孩子追你啊?”

陈敬熟练地往橙汁里加冰块,清凌凌地响了几声后,他淡淡道,“是吗?”

曹岑东看陈敬不喜欢这个话题,识趣地没有继续,但心底已经门儿清。

陈敬见曹岑东把软中华放在桌上,已经只剩几根了。曹岑东不喜欢云雾缭绕的咳呛和颓丧,抽烟时很注意,身上喷着古龙水,烟味不浓,一般人都看不出他抽烟,有时还抽得特别凶。

陈敬说,“你记得少抽点。”

曹岑东轻笑声,“小孩儿。”他点了点头,当是听劝。

陈敬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声。陈敬打开手机,发现是彦清。

彦清一小时前就发来了消息,但陈敬弹琴时把手机放在一旁,没有注意到。

“陈敬,我快到了。你来吗?”

“地址:(链接)。”

彦清刚刚又发来消息,“今天的主角简默都到了。不来也给个准信吧,他在等你。”

陈敬用食指规律地点着桌面,敛眉心想,等他吗?

……真是漂亮的场面话。这种场合也要图个热闹吗?但陈敬转念又想到,他去了也未必会热闹。

曹岑东见陈敬沉默地看着手机屏幕,耸肩笑道,“有急事就快去。”

陈敬迟疑,“……应该也不算急事。”

彦清又发了消息过来,陈敬将几条消息反复咀嚼了几遍,还是投降般地妥协了,回复道,“我现在来。”

陈敬喝口橙汁润喉,拍了下曹岑东的肩膀,“那我走了。今天谢了,东哥。”

曹岑东等到烟瘾犯了,才发现烟被陈敬顺走,却怎么都回忆不出陈敬是什么时候拿走的,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子……”

陈敬原本不想去,但盯着彦清那句“他在等你”,还是转变了心意,撑着伞拦了辆出租车。

雨已见瓢泼,天空是沉郁的浅墨色。陈敬收伞钻进出租车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淋到了雨。

车里空调是冰凉的低温,让被雨淋到的皮肤体感更凉。陈敬双臂交叉,留住残存的温暖。头抵着窗,陈敬颠簸中闭眼小憩一会,耳边是隔着玻璃的雨声,耳晕目眩的清脆。

陈敬问过前台,彦清订的包厢在二楼。

陈敬还没推开包厢的门,就先听到了杨斐然的歌声。此时贸然进去,大概会打扰到杨斐然,陈敬于是放下了要推开门的手,静静等这首歌结束。

等杨斐然最后一句唱完,包厢里传来掌声和叫好声,陈敬听出大概有不少人。看来彦清那句“他在等你”,多半也只是彦清等陈敬心软同意的说辞,当不了真。

但,他来都来了。

陈敬这么想着,敲敲门,推开门进去。

包厢里关上了灯,只剩头顶晃眼的迪斯科球和光束。十几个人围在一起,桌上摆着玩到一半的桌游。有人抬手朝陈敬打招呼,而陈敬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角落的简默。

简默坐姿端正,他刚刚大抵在捧场地听杨斐然唱歌,此时略转头和陈敬对视,眼里盛着干净的笑意,衬得身旁的热闹都黯淡起来。

“陈敬!”

杨斐然还没来得及放下麦克风,这一声几乎震耳欲聋,桌游旁的人笑骂了几句。

陈敬的声音不大不小,“抱歉,来晚了。”随即落座在沙发另一端的角落。

彦清坐在正中间,桌游恰好轮到他,于是两人只随意地打了个招呼。

陈敬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那些脸庞,都是原先和简默认识的人。彦清为了组织这场聚会,应该也花了不少心思,但陈敬直觉简默并不那么喜欢热闹的聚会,几个亲密的朋友安静地见个面或许会更好。

陈敬这么想着,抬眼去看对面的简默,才发现简默也正看着自己,挑眉用口型问,“怎么了?”

简默笑着摇摇头,也用口型回答,“谢谢你能来。”

陈敬和在座的大多数人也不相熟,他没参与桌游,也不拿麦克风,只静静地在人群里当背景板。

任景深唱了首时下流行的情歌,其他人起哄着彦清。陈敬淡淡地旁观着,没有掺和。

任景深之后便没人再上去唱歌,大家都沉浸在桌游里。被点过的歌被遗落在一旁,一首首孤单地放着,陈敬看着立式屏幕上的歌词,耳边的伴奏被大家的嬉笑怒骂压得隐约。

简默注意着陈敬静默的模样,在心里犹豫一下,转身在设置屏幕上开了原唱。

陈敬淡淡地看向简默,身上映着迪斯科晃眼的光影,表情模糊不清。他轻轻仰了仰头,活动有点僵硬的颈部,还是用口型道,“谢谢。”

简默的目光,却从那双红润的双唇,流转到了陈敬的喉结上。少年皮肤白皙薄削,使得轻微气息时,喉结的上下滚动都很明显。

简默愣神了一下,最终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当是回应。

过了会儿,陈敬清了清嗓子,才发觉声音都被喧杂、高分贝、动感音乐燎哑了,有些疲惫。陈敬没和谁说,安静地起身出了包厢,想出去透透气。

过分张扬的流明,不加掩饰地在这个城市的一隅之地、在这个白天嗤之以鼻的夜晚炸溅开来。雨已经停了,在走出KTV的刹那,陈敬深吸了一口凉薄的晚风,抬头去看夜空,今夜是细细弯弯的弦月。

陈敬走到街对面,双臂抵在桥上的围栏,面前是斑斓霓虹和温顺河水。陈敬望着偌大的湖天相接,夜色下更显旷远,暂时忘却了令人踟蹰的现状。

陈敬出来前,向前台借了打火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曹岑东的那包软中华。修长的食指和中指像转笔一样,转着那根轻飘飘的细长烟卷,有着他惯常的漫不经心。

远方有极皎洁的月光,眼前则亮起了一抹火光,然后有氤氲的烟圈袅袅地升腾起来。陈敬咳了几下,捂着嘴稍侧了下身,不经意地瞥见了街对面伫立着的简默。

陈敬不知道简默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顺着侧身的姿势,淡淡看了他一眼。

简默从容地穿过街道,走到陈敬身边。

“陈敬。”简默笑了笑,轻声道,“这好像是今晚第一次正式和你打招呼。”

陈敬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朝湖面轻缓地押出了唇舌间遗留的一丝缭绕,“嗯。”陈敬又咳了几声,月光映在他白皙的侧脸。

陈敬用食指晃了晃烟,简默沉默地看烟灰簇簇落下,火星隐隐绰绰地熄灭在水里。没有熄灭的声音。但简默听到自己心上的一声“呼”——像吹灭蜡烛一样。

谁都没有出声的安静里,所有的心思都在暗流下汹涌。

陈敬想到刚刚桌游时简默半游离的状态,猜他也是出来透透气。

烟雾从陈敬微抿的唇隙里溢出,陈敬想,酒不能消愁,烟也不过如此,踱步到一旁,将烟熄灭丢进垃圾桶。

简默看着陈敬,仿佛回到了当年,回到蝉鸣、树影、绚烂的晚霞。但简默也知道,物是人非,背后的故事远不是这四个字能道尽。

在陈敬发现自己之前,简默伫立在那儿,看了许久。

当年明媚的少年变得沉默、平静、淡寡,在湖边安静地点燃一支烟。

他明白自己没有资格去问陈敬。此时的距离,已是他如今所能及的最亲密了。哪怕只是表面的平静,简默也想再多沉溺一刻。

在大家来之前,彦清和简默低声聊天,神色在夸张的光线里晦暗不明,“你和陈敬真就三年里一点都没联系吗?”

简默避而不谈地保持沉默。

彦清轻声喃喃道,“所以你也什么都不知道……那还挺公平的。”彦清自嘲地笑了声,“那陈敬身边,还真是一个人都不剩。”

简默愣了一下,哑然,“我联系不上他。”

陈敬当年删了他的SNS好友,头像就一直灰着,给他发消息石沉大海,拨打电话号码更是查无此人。

彦清护着陈敬,简默没有指望彦清会给他联系方式。简默的交际圈很狭窄,又换了城市,断了线的风筝就再没能追回来。

半年前,彦清联系上他,但两人交流的次数不多,简默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打听陈敬的近况。

他们是由陈敬聚拢起来的友情,现在他们来了,最游离的、支离破碎的,却也是陈敬。

简默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笼了一层闷痛的愁云,让他看不清过去三年错过的东西。

昨天晚上,简默等在校门口,原本只是想碰运气,没指望真能撞上,但命运让他在来学校的第一天,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人。

半夜,他依旧不断想着那短暂的重逢,辗转反侧得失眠。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不是“好久不见”,而是“长大了啊”。简默不知道有什么区别,但是那一刹那的本能让他不由自主地倾泻出他的思念。

他思慕已久的少年,已经长大了啊。

在他缺席的时光里。

此时此刻,简默看到陈敬丢掉烟,回头朝自己走来。

简默想,无论如何,和你重逢了,陈敬。

有什么难以言明的东西正在简默心底一点点地复苏、膨胀、蓬松,滚烫而又轻悠悠的,像阳光下即将破碎的泡沫,也像一朵晴朗又飘忽不定的云。

简默有些不自在地揉了揉发烫的耳朵,尽管坦然接受了很久,他依旧赧然于这份暗恋。

简默受到过很多宠爱,欣赏的、亲密的、艳羡的、默默恋慕的。但这一切都不会给他带来多余的压力,他明白这不过是最单纯的善意。

而陈敬不同,当简默以任何方式接近他时,那份不浓重却始终如影随形的、轻微的刺痛和酸胀,都隐藏在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面前的这个人是不同的。

唯有陈敬,让他感受到甜与苦的交织和迸发,理解不确定性的完美释义,这是他辨认陈敬的本质方法。于是哪怕他们三年未联系,彼此都有了太大的变化,他依旧能够一眼认出———

这是陈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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