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整个寒假，陈敬都安生地待在四合院学习，付出了从未有过的勤恳和认真。城中村的经历为陈敬提供了看待人生的另一个角度，他学会了珍惜拥有的资源和机会。

新学期开学考时，陈敬进了年级前十。对他来说，是意料之中的收获。但学校的大多数人而言，陈敬俨然成了传奇，既能一身颓唐荒诞、罔顾校规翘课，也能沉静专注地收心学习、一路突飞猛进。

开学考结束，学期进入了正常的紧凑流程。

中午，陈敬心血来潮，又上天台吃午饭，见到了许久没见的万沁扬。万沁扬的头发又长了些，简单地扎起来，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边吃饭，一边听英语听力。

陈敬坐在万沁扬的对角，隔着些距离，安静地吃饭。他们俩说熟也熟，说陌生也陌生，有段时间没再联系，陈敬又保持了礼貌的社交距离。

万沁扬见陈敬过来了，主动地走到陈敬面前。陈敬这才注意到，万沁扬的确用上了他新年送的mp3。

万沁扬摘下耳机，给陈敬递了一个小袋子，“谢谢你的礼物。我没有什么能还你的，这是……我和妈妈一起做的手工饼干。”

陈敬有些惊讶地接过，“谢谢。”

万沁扬想起来，“哦，对了，我最近有了手机。”

说来也挺有趣的，陈敬和万沁扬现在都没有联系方式，一是万沁扬没有手机，二是两人也没有什么线上联系的需要。

“那加个联系方式吧。”陈敬拿出手机。

万沁扬哑然失笑，“你带手机来学校？”

陈敬笑了，“反正没人看到就行了。你不会和老师告状的吧？”

万沁扬说她不用SNS，于是报了手机号码。

陈敬存好后，心情有些奇妙。他和万沁扬，应该算是朋友吧。“朋友”，大概是孤单了太久，想到这个词都会心颤。

三月底，陈敬从戚爷爷口中听到了城中村改造的消息，据说已经过了审批，等周围的工地和住户搬离干净就开始动工。

开学以来，陈敬变得更加忙碌，见孩子们的机会很少。陈敬回忆起新年时，小天说他要和父母搬走了。原来，离别早已埋下了伏笔。

那天晚上，陈敬特意去搜了城中村的消息，这才知道承办下城中村的企业，就来自陈冶先旗下。现实不免有些讽刺，陈冶先隔着屏幕都在告诉陈敬，把一切推翻再重建，就是最好的方式。这么一想，陈敬算是个念旧的人。

戚爷爷说，他也在着手搬离城中村。

陈敬心口紧了紧，问是回老家定居吗？

戚爷爷抚着胡子，爽朗地笑起来，说是啊，老人家是该回乡颐养天年了。

不在陇城后，他估计也很难再见到戚爷爷了。陈敬原本还想着，等中考结束后，他还能和戚爷爷好好地手谈几局棋，听戚爷爷把未竟的故事讲完，这下，就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了。

陈敬目光低垂，最终还是释然地想通了，应了声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终有一别——而面对离别，是陈敬被迫最擅长的事。

戚爷爷离开那天，万沁扬和陈敬一同去送他。在火车站，陈敬第一次见到戚爷爷的儿子。他穿着明显有褶皱的通勤西装，背着公文包，眼下的黑眼圈浓得像是熬了数个通宵。

戚爷爷和他们道别，陈敬挥挥手，指着手机说，“戚爷爷，要多联系！”

万沁扬和戚爷爷深深地拥抱。戚爷爷算是看着万沁扬长大的，他慈爱地拍了拍万沁扬单薄的背脊，言语尽在那沉甸甸的目光中。

四月份，陈敬变得出奇忙碌。为了月底的自主招生考试，陈敬准备了太久，希望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某次课上，陈敬察觉他的视力开始衰退了，黑板有些看不清，周末时便去配了一副眼镜。银行卡上的钱款信息之后，陈冶先打来了电话，“你配了近视眼睛？”

陈敬这才想到，他的每一笔支出，陈冶先那里都是有显示的。陈敬还以为，陈冶先真的对他不闻不问呢。

“嗯。”陈敬等了半天，没等到陈冶先的下半句话，“还有什么事吗？”

“我给你参加的流浪动物组织捐了一笔钱。”

陈敬的动作顿了顿。原来，陈冶先通过他每一笔钱款的去向，对他的生活了如指掌？这简直像是身边被装了无孔不入的监视器，真是让人窒息。

“嗯。”陈敬想起来，汪猷亮前两天还和他说，有家企业给组织捐了一笔可观的善款，看来，那也是陈冶先旗下的了。

“城中村，你……”陈敬又停下了，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好问的？

“城中村？嗯，说。”

“没什么。就这样吧。”

电话挂断后，陈敬想，陈冶先打电话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关心他的视力吧。

为了挤出时间学习，陈敬又开始去天台吃午饭。午休时间的教室总是吵吵嚷嚷的，让陈敬难以专注。

四月天仍是春寒料峭，天台的风大得出奇，陈敬就缩在风吹不到的角落看题目。万沁扬偶尔也会来，两人一起讨论题目和抽背课文。

自主招生的前几天，万沁扬也来了天台。讨论后，陈敬收拾着试卷，随意地问，“你自主招生拿到了哪家高中的名额？”

自招报名是上学期的事情，一直到上午时，老师才下发了自主招生的表格，陈敬如愿拿到了陇城一中的自招名额。陈敬和万沁扬的座位离得很远，两人在教室里也鲜有交集，只有在天台上遇到时，陈敬才有机会问万沁扬。

万沁扬顿了顿，神色平静地说，“陇城一中。”临近大考，万沁扬一反以往的紧绷，心情逐渐松弛下来。

陈敬对学校的事情其实没有那么上心，自主招生对他可有可无，但他不想看到陈冶先的冷嘲，不想辜负戚爷爷的厚望，也想证明给万沁扬看，他在努力，也在珍惜。

陈敬笑道，“那祝我们都好运。”

万沁扬怕冷，戴着羽绒服的帽子，手上还套着毛绒手套。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笑眼亮晶晶的，却带着某种更为深沉的情绪，“陈敬，祝你好运。”

招生考试那天，陈敬在陇城一中的考场座位表上，看到他和万沁扬在同个考场。

陈敬再次清点准考证、身份证和学习用品，从容走入考场。他坐在座位上，看到一中种在窗外的翠竹。眼前有竹，更胸有成竹。

陈敬转着笔在脑中过公式和常用知识点，时不时看向万沁扬还空着的座位，心想着，晚到可不是万沁扬的风格，不会是昨晚紧张到失眠，今天起迟了吧？

等到开考铃响，陈敬拆封了面前的数学试卷。这时，万沁扬的座位上仍然没有人，陈敬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

万沁扬……旷考了？

陈敬蹙眉思索着这种可能性，回想到以前。万沁扬从未讲过她的高中意向、招生考试前一反常态的松弛、欲言又止的“祝你好运”……还有更多陈敬以前没有放在心上的细节，此时都渐次浮现在陈敬的脑海里。

旷考……这个词在万沁扬身上，真是说不出的违和。不可能吧？

监考老师注意到陈敬没有开始答题，而是一动不动地张望着某个方向，于是走到陈敬的桌前，轻轻叩了叩桌角。

陈敬这才回过神，低头看题。他觉得他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在冷静、稳定、流畅地答卷，或许更像是麻木地模式化思考，另一个在慌乱地思索更多细节、更多可能。

交卷铃响时，陈敬放下了笔。等监考老师离开考场后，陈敬第一个跑了出来。

陈敬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万沁扬的电话，却一直是关机。陈敬有些烦躁，为什么关机？到底出什么事了？

骋阳原本的安排是让本校考生就近就餐和休息，为下午的英语考试养精蓄锐，但陈敬打算用这段时间去找万沁扬。

陈敬看向手表，粗略地计算了时间。必须争分夺秒，不然他很有可能赶不上下午的英语考试。陈敬思考了一下取舍，还是背上了书包。

他想要一个解释，一个理由，或者只是一个让他彻底信服和放弃纠结的结果。那个坚强的、骄傲的、优秀的万沁扬，怎么可能会放弃追逐梦想、争取未来的机会？

陈敬深吸一口气，没顾上和同在一中考试的华庭歆和杨斐然打声招呼，径直跑出了校园，坐上开往城中村的公交车。

等他冲动地上了车，陈敬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万沁扬家在城中村具体的住址。

那去馄饨店吗？阿姨知道万沁扬旷考吗？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是出什么意外了吗？

陈敬想起，万沁扬之前说过，因为父亲的家暴，她错过了初一的分班考试，最后没能进入初二的创新班。陈敬不希望同样的遗憾，发生在她身上第二次。

陈敬心乱如麻，打电话给戚爷爷，“戚爷爷，万沁扬住在城中村的哪一栋？”

戚爷爷惊讶道，“……沁扬？她早就搬离城中村了。”

她居然不住城中村？陈敬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苦涩地问，“那她住在哪儿？”

戚爷爷说，你知道沁扬家开的馄饨店吗？她住在夜市的地下室。为了离婚，沁扬妈妈给了她爸爸很多钱，租不起城中村的房子，就搬走了。

挂断电话后，陈敬都还回不过神。一阵强烈的、空白的晕眩，像过激的电流刺过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