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时。

“我有一个想法。”陈敬垂下眼睫，在心中做了个慎重的决定，“比起吉他，钢琴更合适。”

原唱歌手在原曲中的性感和电吉他相得益彰，而简默的歌声温柔了太多，更适合缓如潮水的钢琴和轻柔的鼓点。

彦清说，“那你……试试看？”

陈敬坐在钢琴前，和彦清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以为时空错位。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在彦清面前弹过钢琴了呢？当初兴致勃勃地对着彼此许诺，但他没有一直弹下去，彦清也没有一直听下去。

陈敬在彦清眼中，同样看到了回忆的痕迹。他原本想朝彦清笑一笑，但彦清先一步垂下了头，陈敬顿了顿，视线回落在琴键上。

那天排练结束，陈敬陪彦清归还教室钥匙，一起下楼。走廊的灯已经暗了大半，陈敬觉得有些瘆人。模糊昏暗的视线，两排锁上的教室，空荡回响的风声，低缓的呼吸和脚步声——像极了恐怖片。

彦清原本走在前面，又想到什么，顿住脚步回头，有点别扭地说，“走快点啦。”

陈敬从顺如流地走到彦清身边。彦清用余光偷偷看了眼陈敬，清了清嗓子说，“那个……”

“嗯？”

彦清揉了揉鼻子，小声说，“谢谢你愿意来。”

陈敬笑了，“简默说只能找到我了，我还能不来吗？”

“……哦。”

彦清意识到简默是怎么说服陈敬的了，用绝对的肯定和信任，用唯一的需要。彦清总是太犹豫，想着要体谅陈敬，刚起了话头又调转话锋，说你拒绝也无所谓，所以陈敬就总是顺着台阶下去。彦清想，他还是不该递这个台阶的。

彦清之前犯愁时，其实心里就有唯一的答案。音乐，电吉他和架子鼓，他和简默，无论哪个方向都笔直地指向陈敬。彦清没把他的答案说出来，但他想，如果陈敬在就好了。

后来，彦清听简默说，陈敬答应了。那个刹那，他松了好大一口气，表面却掩饰得严严实实，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那挺好的。

第二天，陈敬就把钢琴伴奏写出来了。为了凸显简默温柔的歌声，陈敬还在开头加了一段钢琴intro，短小精悍，能在十几秒内就带领听众进入这首歌的情绪里。

彦清把谱子转交给钢伴，那天晚上排练时，彦清又转告陈敬说，“陈敬，不太行啊，钢伴的同学说太难了，就这几天，练不出来效果。”

太难了？陈敬坐在钢琴前，把几页谱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喃喃自语道，“难吗？”

彦清说，“我怎么知道难不难，我也不会弹钢琴啊。”反正，陈敬说的挺简单的鼓点，他到现在都还练得磕磕绊绊的。

陈敬从谱子中抬头，看了一眼彦清，他终于在自己面前放松些了。陈敬说，“嗯，那我再改改吧。”

简默被老师找去谈些事情，来得晚了些，推门进来时，陈敬在弹钢琴，彦清在敲架子鼓，不过两人的旋律节奏完全不在一起，各自捣鼓各自的器乐。

陈敬见简默来了，停下钢琴。顶楼窗外是醉醺醺的晚霞，微风钻入开了细缝的窗户，像在徐徐地拂进醉意。

简默说，“彦清，老师找你过去。”

彦清带着降噪耳塞，没听到，陈敬笑了笑，指着耳朵说，“你得在他耳边喊一声。”

简默走到架子鼓旁边，彦清看到简默来了，摘下耳塞，“怎么了，有事？”

“嗯，老师喊你去一趟办公室。”

彦清“哦”了声，“那我等会再回来继续练。”

彦清离开后，就只剩简默和陈敬了。陈敬继续弹钢琴，简默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简默又想起了Calm的告别直播，陈敬当时简单地弹了几首歌，之后就真的销声匿迹。没有新歌，没有动态，连小道消息都没有，私信也是石沉大海。简默想，也是，他自顾自地说了好多话，湮没在数量庞大的私信里，陈敬看都来不及看吧。

陈敬一心二用着，问道，“老师找你们什么事？竞赛？”

“找彦清是，找我……不是。”

陈敬垂着头琢磨一段旋律，随意地问，“那找你做什么？”

简默含糊其辞，“填一些报名表。”

夏令营之后，岸城大学一眼相中了简默这棵好苗子，特意派了老师来陇城和简默洽谈，想让简默签下提前招生的条约。这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顶尖名校，简父简母答应得很干脆。今天回去之后，简默整理一下这些年来的获奖经历，交给岸城大学的老师，就可以等下一步的消息了。

陈敬对简默到底被老师喊过去做什么事不感兴趣，左右也只是客气地问问，但简默看着陈敬的云淡风轻，突然很难过。

如果下一步消息来了之后，他可能明年就要提前高考，然后进入岸城大学的少年班。那么，只过了不到一年，他就又要离开陇城了。

陈敬的无动于衷，是意料之内的落空，但依旧让简默无措。可能暗恋都是这样，一个人的难捱，一个人的煎熬。

简默的心思，就在那点夹缝的缘分里错落有致地蔓延，汇成汪洋，聚成原火。简默有时会想，如果哪天他露了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败露的措手不及，而是怕那经年灼烧他的火焰，溅了火星在陈敬身上。

陈敬停下钢琴，又出了声，“简默。”

简默愣了愣，“嗯？”他还没从刚刚的情绪里走出来，声音带了点颤抖。

陈敬抬眼看简默，很认真地问，“你为什么想唱这首歌？”

简默哑然，不自然地偏了偏头。

——因为，他喜欢了一个人很多年，一直苦苦坚持着，很想让他知道，也怕他真的知道，更怕他永远都不知道。“害怕”，简默想，是啊，他是真的害怕，越珍贵的东西，越不敢伸手触碰，只好就一直这样矛盾地和自己作对。歌里唱的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可不就是简默么。

在陈敬的目光下，简默卡了壳，想不出合适的说辞，竟然就真的沉默了下去。

陈敬看出了简默的欲言又止。之前在四合院，外婆八卦简默有没有喜欢的人，他怕简默尴尬，就开口解了围。眼下这么看来，难不成还真有？

陈敬轻笑了一声，“难怪你唱得这么入戏呢。”他昨天写钢琴伴奏的时候，脑袋里一直回放着简默的清唱，旋律就如流水般，顺其自然地淌到了琴键上。可能，他也是被简默过满则溢的情绪感染到了吧。

简默因为陈敬轻飘飘的一句话红了脸，那双眼睛也忽闪起来。陈敬有些忍俊不禁，简默就有这么喜欢啊？只是隐晦地提一下，就脸红了？

简默才刚回陇城不久，陈敬就问，“是在岸城认识的？”

简默的眼神一怔，抿起了唇，眼角也晕上了一点水红，看起来莫名有点委屈的意味。这下陈敬也怔住了，他只是随口一问，怎么搞的和他在欺负简默似的？

陈敬说，“你要是不想聊这个话题，我以后就不提了。哦，对了，这个钢琴伴奏……”

“不是。”

陈敬的话语被简默打断，他顿了顿，没反应过来，“……啊？”

简默没有直视陈敬，脸上的那片红晕却烧到了耳根。他低声说，“不是在岸城认识的。”

那就是真有喜欢的人了。

陈敬觉得很稀奇，他可以想象到彦清喜欢一个人，但完全想象不到简默会喜欢什么人。毕竟，简默优异到了有些传奇的程度，就算陈敬不常关注年级里的八卦，也还是能听到很多围绕简默的讨论。简默这才来了多久，就已经风头无两，既是学校领导的眼中珍宝，又是学校同学的瞩目中心。

简默居然有喜欢的人？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大概就像一颗被仰望的星星骤然坠入凡间，高岭上的仙花偶然被人采撷，陈敬想象不到什么样的人才能让简默动心。

但陈敬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他刚刚不过随意提了一句，简默都反应那么大，陈敬不想戳人心坎。

陈敬“哦”了一声，继续刚刚的话，“这个钢琴伴奏，我改了一个简单点的版本，正式上台的时候也会用这个。但我觉得，效果不如现在的版本，有些可惜。”

陈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这个话题过掉了。简默有些黯然。也是，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他喜欢谁，陈敬应该没有兴趣知道吧。

简默勉强笑了一下，“觉得有些可惜的话，你想怎么办？”

“我写都写完了，索性我们现在合一遍吧，这样也不算浪费。”

“现在？”

“嗯，我弹钢琴，你清唱。”陈敬想了想，“就像以前录夕阳那样。”

“……好。”

简默突然就走进了死胡同出不来，情绪勾在那个点上，想什么都会绕回去。“就像以前那样”，简简单单的友情，足够了，他应该知足的，不能奢望太多。

陈敬华丽到堪称炫技的钢琴伴奏，却一点都没有压过简默人声的风头，相得益彰，别有一番风花雪月的滋味。

一曲结束，陈敬心生感慨。是谁能有这样的幸运呢，能被简默这样温柔、深情、念念不忘地喜欢着。

彦清回来后，陈敬就开始盯彦清的鼓点，一直到没有纰漏出现。彦清提出今天就到此为止，他练得手臂都酸痛。

陈敬之后也不用来排练了，他需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没有必要再来。陈敬对彦清说，“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去还教室钥匙。”

简默看向陈敬，他记得陈敬有点怕黑。“我和你一起吧。”

陈敬没拒绝，“行，走吧。”

下楼时，陈敬问起，“简默，你为什么想参加汇演？没想到，你现在也会参与这种场合了。”

“哪种场合？”

“嗯，需要面对很多人的场合？”

简默垂下眼睫，“陈敬，我已经主持过两次年级大会了。”

不仅是主持人，简默还经常以优秀代表的身份上台说话。而在岸城时，简默出席过更多、更大的活动，在上万人面前从容地展露他的锋芒，不见怯场。或许说不上喜欢，但简默已经很习惯成为焦点了。

短暂的空白后，陈敬意识到了自己的疏漏。虽然知道简默经常上台，但知道归知道，陈敬还是会忍不住把简默想成以前那个羞涩内敛的男孩。那时候的简默，就连上台说话，都紧张得需要别人鼓励呢。

“抱歉，我总以为，你还和三年前一样。”

简默看向陈敬，轻声问，“在你心里，三年前的简默是什么样的？”

问题有些棘手，陈敬莫名品出一股犀利的意味。

简默察觉到陈敬的沉默，替陈敬接下话头，“其实也不太重要，毕竟……是以前了。”

汇演舞台上。

简默双手扶上话筒，干净地唱出第一句。钢琴声紧紧伴随着简默，彦清的鼓点也逐渐加入进来。

简默看着台下的人群，一时分不清耳畔到底是鼓声、高分贝伴奏的震感、还是鼓噪的心跳。但简默清晰地听到了身后的钢琴声。陈敬说，他会一直看着他们的，所以，此时此刻，陈敬会在看着他吗？

模糊不定的过往，未知离别的未来，但至少还有触手可及的当下——尽管，他努力紧握的当下，可能都是未来辗转反侧、独自回味千百遍的须臾。

全场的气氛在简默拿下麦克风时达到最高潮，简默在逐渐变暗的灯光下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在钢琴温柔的尾奏中，简默以平和的姿态结束了全曲。

歌中的爱情在结尾得到了答案，征服或者被征服都不那么重要，无论结果，心甘情愿地投身这场感情，毕竟，动心哪怕只有一刹都无比珍贵。

爱是一场浪漫的献身。

掌声雷动，他们站在一排鞠躬。台上灯光绚烂，台下人声鼎沸。简默闭上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

好像一切都很美好。无论是缀着星星的夜空、逐渐温柔的灯光、热闹的人群、身后的挚友、此时此刻正值青春的自己，还是他最明亮的梦——陈敬。

只是，这样美好的瞬间，也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回忆到褪色吧。简默睁开眼，一时有些恍惚。

——陈敬，我真的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

我不想落幕，不想迎来这样的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