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在身上，我存进钱庄了，哥哥可以随时去取。”说着，褚兰深把怀里的票号和一荷包银两都塞到他手里，像个上缴俸禄的，还挺乐意。
庄奚言捏着薄薄一张的票号发愣。
怎么说呢，他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钱，但他好久没见过这么多钱……
“哎呀！这怎么有个小孩！”董观延忽然大叫，庄奚言回过神，下意识将票号收好然后起身过去，褚兰深抿嘴一笑，也跟着过去。
大概是听到尖锐的叫声，小孩迷迷糊糊醒了，迷茫地看着眼前这几个人。
小孩的目光在他们脸上转了一圈，直到看到董观延手里的花，才惊呼道：“是你们！这是我要买的花，太好了，它还在！”
庄奚言也认出他来，这是他今天等了大半天的那个小孩。
小孩灰头土脸的，还是昨日那身衣裳，身上挂个小包袱，手里死死攥着什么东西。
“大哥哥，你的花今天卖多少钱？”
庄奚言的眼神落到他手心的荷包，片刻后，温声道：“五十文。”
第一次听到这个价格的董观延心想：“真不便宜。”忍不住多看几眼手里的花……好吧，确实与寻常的中逢花不同。
小孩打开手里的荷包，小心翼翼倒出几十枚铜钱，小小的手心被塞得满满当当，然后伸向庄奚言，眼神明亮，稚嫩清亮的嗓音里止不住明显的兴奋：“这里一共是六十文，我够买你的花！”
庄奚言一怔。
小孩不仅浑身灰扑扑的，额头上还有个和他同款的小伤口，看上去是刚撞到没多久，可小孩完全不在意，只是满心期待地看着他，和那盆中逢花。
庄奚言把铜钱装回荷包，放在小孩手里，随后道：“我不能收你这么多。你看我这花盆，碎了一块，这不吉利，如果我还收你五十文，便是坏了我做生意的规矩，所以……”董观延赶紧把碎了一块的缺口转过来面向小孩，用连连点头的动作来表示五十文真的不值。
他在小孩目瞪口呆的表情中，从中取出十枚铜钱。
“所以我只能收你十文。”
“真的吗？那我赚到啦！其实我不在意花盆碎没碎，反正最后都用不上……”小孩收好荷包，接过董观延手里的花盆，终于伸手第一次轻轻触摸花瓣，“好香啊，我阿娘肯定会喜欢！”
褚兰深奇道：“你一夜之间哪来的钱？”
“我打碎了飘香楼的一个勺子，他们留我下来洗碗，我洗了很多，远远多于他们要我洗的数量，后来他们就额外付了我工钱。”小孩开朗地露齿笑。
董观延道：“小孩，你该不是故意打碎的吧？”
小孩朝他做鬼脸。
庄奚言看他脸上脏兮兮的，正要找手帕，才想起来自己的手帕上都是血，这时一方干净的手帕递在他眼前，是褚兰深的。庄奚言给他一个感谢的微笑，然后接过来裹住食指，轻轻擦拭小孩的脸。
“我叫庄奚言，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声音响亮：“我叫秋山山，你叫我山山吧。”
“好，山山。”庄奚言问，“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秋山山有些犹豫：“不用了，大哥哥，我自己回去就好。”
秋山山没说，但是在场的三个大人都知道，一个炎炎夏日连穿两天相同衣裳，身上还背着个小包袱的小孩，脑门上就差刻着“离家出走”四个大字，尤其董观延深有体会。
董观延插话：“山山啊，万一路上又碰到坏人欺负你怎么办？到时候你好不容易买到的花肯定会被弄坏的。”
秋山山想了半天，又打量他们半天，终于点点头答应。
“但是有点远，你们送我到村口就行啦。”
于是一个抱着花盆的高兴小孩，带着一个翩翩君子，一个俊美公子和一个面黄肌瘦的书生，一起来到一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变暗，村里人家早早就睡了，只有几户还亮着烛光，但借着月光仍能看清不少房屋破败，门户大开，应是久无人住。
“山山啊，你们村看上去有点破落啊，那田地都荒了，你确定不是因为天太黑所以找错村子吗？”董观延边走边问，忽然瞥到黑暗中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他吓了一跳，“那里有人！”
秋山山面不改容道：“不用怕，那是我们村的守村人，有点笨笨的，喜欢到处转，但人不坏。”
“回家，回家，回家……”守村人戴着一顶漂亮的帽子，手足无措对着他们憨笑，看到秋山山时，还朝这边小小挥手，秋山山对他大大挥手。
董观延看他们之间的互动，瞬间感觉没那么可怖，而且旁边两个人看上去一脸平静，哪像自己一惊一乍……他轻咳一声，问：“这么晚了，城门也关了……山山啊，这附近有没有城隍庙？”
“你找城隍庙做什么？”
“去住一晚，不然这大晚上的我只能睡在野外，但你知道大晚上在野外会有野兽出来吃人的。”
秋山山回头疑惑看他，又看到另外两人神色如常，看上去不是在说笑，便怪了，真诚问道：“你没有家吗？”
董观延：“……”
念在你年幼无知……
他抖了抖身上的包袱：“你觉得什么人会跟你一样背包袱？”
“离家出走？”
“聪明。”董观延面无表情，“所以你还是告诉我城隍庙在哪比较实在。”
“原来也是没家的人……”秋山山想了想，大气道，“那你们就在这里休息一晚好啦，虽然简陋，但是比黑漆漆的城隍庙好。”
董观延不信他：“你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屁孩能决定这种带人回家住的事？”
“这有什么，我外祖母可好说话啦，再说我是让你们住隔壁邻居家，又不是我家……喏，到啦。”
董观延：“？”
你家你都决定不了，你还决定隔壁邻居家？？？
他们走到一处亮着昏暗烛光的人家。里面人似乎还没睡，时不时传来咳嗽的声音。
秋山山过去轻声敲门：“外祖母，外祖母？我是山山，开门呀。”
一阵短暂的沉默，接着是板凳拖动的声音，吱呀一声，门开了，是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家，手里还拿着一件破洞的外衫。
“山山？我的乖孩子，你怎么来了？”老人家有些惊讶，往外没看到熟悉的人影，反倒看到三个陌生的脸庞，疑惑问，“他们是？”
“我……我迷路了，这三个大哥哥担心我找不到家，就好心送我回来。”秋山山抱住老人家的腰，撒娇道，“外祖母，天黑了他们不方便回去，我想让他们在隔壁那户人家借住一晚，明早他们便会离开。”
“胡闹，隔壁多少年没人住了，而且又……怎么能让他们住那儿呢。”
“那都是村里瞎传的，什么有妖怪会吃人，其实我偷偷溜进去过好几次，我不照样好好的吗？外祖母，你别信那些。”秋山山噘嘴道。
“你这孩子，我是指隔壁太脏啦。”老人家无奈戳他脑门，又见那三人个个长得年轻俊俏，对上视线时纷纷朝她行礼，看着不像坏人，便招手让他们过来，“孩子，先进来喝口茶。”说完，便烧水去了。
三人进也不是，走也不是，秋山山把花放进屋，出来见他们还待在原地没动，便拉着他们进去。
屋里很简单，一眼就能看完：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柜子，几乎没什么其他大件东西；同时屋里很干净温馨，窗户上张贴着稍有褪色的窗花，被子整整齐齐叠放在床脚，就连桌上的针线都拢得条顺，丝毫没有打结。
“这么晚补衣裳，肯定看不清。”秋山山拈起桌上的针线，用口水沾湿，然后对着蜡烛仔细穿线。
董观延虽自称相师，但该读的书没少读，该有的礼节还是有，主人讲礼挽留他们，他们作为客人该懂点眼色才行。
“山山，我们三个大男人留在这里不方便，替我们跟你外祖母道别一声，我们先走了。”
“没关系，又不是让你们住这里，而且你们不是没地方住吗？”秋山山道，“隔壁人家是空房子，不是他们出远门了，是荒废了，没人住，所以借住一晚没关系。”
“可是……”
这时老人家端了茶水进门。
“我家山山给你们添麻烦了吧？这孩子，总是不让人省心。”她抽出两个长条板凳，三人一看，熟门熟路地同坐一个，另一个留给老人家和秋山山坐。
秋山山还没坐下，就兴高采烈地跟老人家讲述这几天的经历，包括为了买花去挣钱，唯独剔除遇到打劫这件事。
老人家唉声叹气：“好好的自己家不待，耍机灵一个人出远门，路上遇到什么坏人怎么办？胆子真大……你爹知道了又要打你一顿。”
秋山山满不在乎：“我不回去就是了，他还愿意寻到这里来？家里弟弟妹妹就够他忙的，他没空操心我……我想留下来，和外祖母住。”
老人家失笑道：“你是不是又惹你爹生气了？小孩子心性，这脾气真倔，跟你阿娘一个样。”
秋山山嘿嘿笑，朝她做了个鬼脸，然后丢下一句“我去打水”就一溜烟跑出去了。
老人家看着秋山山的背影沉默，过了一会儿，看向那三个坐姿乖巧的人，关切道：“你们不是离家出走吧？”
三人短暂沉默，同时斩钉截铁回答：“不是。”
“那就好。”老人家从角落里拿出一把扫把，不好意思地说，“山山说得不无道理，实在家里小，住不下这么多人，隔壁那家是空的，我去给你们打扫干净，再拿稻草铺着睡，委屈你们今晚凑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