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庄奚言正和秋山山往村子深处走去，老人家在后面目送他们离开。

走到一半，庄奚言已猜到秋山山的目的地是哪里，但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踏着不紧不慢的步伐，默默跟在秋山山身边。

夏季的日头热，秋山山背上已经汗湿，轻薄的布料黏在肉上，他扯了扯衣裳，然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扒开眼前的荒草。

荒草和他差不多高，走起路来有些吃力，何况手里还抱着一盆花。

庄奚言长腿一迈走到他前面，开路。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吗？”秋山山跟在他后头指路，“前面有条小溪，旁边有软土，别踩进去了，然后……”

“好。”庄奚言在他还没开口之时，就已经避开了。

秋山山：“大哥哥，你以前来过这儿？”

庄奚言摇头，两人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坟地。

进了坟地，秋山山便跑上前，直奔一个长满草的坟头。庄奚言缓步跟上去，他扫视一圈，目光定在一旁。

秋山山徒手把上面的杂草拔了，拔得干干净净，露出一块墓碑。腰间扯下一块抹布，手脚利落地擦干净，再把抱了一路的中逢花的根须埋在坟边上，所有一切做完，他终于长吁一声。

中逢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淡雅的清香飘进鼻子里。

是风的味道，花的味道，和阿娘的味道。

“阿娘，这里的杂草长得真快啊。”秋山山抹了把热汗，然后一屁股坐在一边感受微风，支着脑袋看墓碑上的名字，“你在下面还好吗，最近怎么没来梦里找我？”

秋山山讲了许多话，脸上又平静又开心。

“阿娘，你是不是不想见到爹，所以连带着不来看我？……哎，这还不简单，以后我留在这里，不回去了，我有大把的时间照顾外祖母，也照顾你。”

秋山山的手指轻轻触摸墓碑上的名字，那一笔一划似乎是抚慰他心灵的良药。庄奚言没打扰他的独处，在另外一处墓碑前专心除杂草。

——褚兰深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哥哥？”

庄奚言闻声回头，笑道：“你们来了啊。”

董观延：“庄公子，额，你认识？”他指了指被庄奚言锄得还挺干净的那个坟头。

庄奚言比了个“嘘”，才道：“其实不认识，但山山正忙，我又闲着没事做，所以就……”

董观延：“……”

董观延恍然大悟，悄悄对褚兰深说：“我看庄公子是被鬼附身，自己给自己清理坟头呢！”

褚兰深的目光停留在庄奚言身上，只是抽空看了他一眼，但只是那么一眼，董观延觉得自己被骂了，而且骂得很凶……他嘴唇用力一闭，识时务地表示自己不再乱说话。眼珠一转，看到秋山山坐在坟前，那株中逢花被种在旁边，他瞬间五味杂陈。

“他一个小孩离家出走就是为了给死去的阿娘送花，收留我们也只是因为心善，而我却说他们是……”董观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握拳咬牙，“我真该死啊。”

等庄奚言把最后一根杂草拔了，褚兰深端详那块墓碑上的字，道：“原来这是合葬的墓。”

这时秋山山已经收拾好心情，走了过来。众人都被烈日灼烤着，他也不例外，擦去下颌淌着的汗水，说道：“这就是收留了妖怪的那对夫妇的墓，听说他们没有孩子，死在家里的时候都没人收尸。”

董观延挠头疑问：“那这是谁给挖的坟？”他指着上面的落款，明晃晃写着“养子无名留”，“养子？那个吃小孩的妖怪？”

“说不定是别的哪个养子，没人说养子只能有一个呀。”秋山山想了想，随口道。

“也有道理哈。”董观延点点头，“老夫妇心善，但是没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收留了好几个养子，其中一个是妖怪。他们用自己的命和妖怪做交易，保护村子一百年，但是一百年之后妖怪没有出现，嘶——为什么没有出现？”

秋山山：“良心发现？”

董观延：“……所以他改道去别的村子吃小孩？”

秋山山凝重：“有可能。”

董观延语塞：“呵呵呵……那这良心发现得不够彻底……”

秋山山赞同地点点头，像个小大人。

董观延忽然想到：“山山，你爹若来寻你，你会跟他回去吗？”

“不回。”秋山山思考片刻，答道，“我认真想过了，我爹不爱我，所以我不会跟他回去的。”

董观延：“怎么会？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爹娘呢？也许只是你爹不善表达，其实他是爱你的。”

“你见过哪家小孩子穿剩下的衣裳，拿给大孩子穿的吗？”秋山山听他讲完后，平静说，“别人家都是大孩子穿小了给小孩子穿，我家却是反的，我弟弟穿的永远都是新衣裳，哪天穿小了，就给妹妹穿，妹妹穿破了，随便缝补一下再给我穿，他们四个人的破旧衣裳最后都成了我的衣裳。自从我娘死后，我再也没穿过一件新衣裳。”

董观延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愧疚感强烈滋生，于是一把搂住秋山山的肩膀，故意和他笑道：“山山啊，你小子真够可以的，一个人跑这么远回来，就不怕路上碰到坏人？”

他本想展现自己大哥哥的友好形象，跟他亲近一点，没成想秋山山一把推开他，稚嫩的脸上明显嫌弃道：“别搂我，一身臭汗，而且男女有别。”

“哈？？？”

这下不仅董观延，另外两个也吃惊。

董观延声音都变了：“你是……小姑娘？？？”

这不怪他们认错，秋山山有意往男孩子方向打扮，再加上她的嗓音本身难辨，不知情的人只会当她是个小子。

“这样路上碰到坏人的几率会小一点，而且，”她耐心给出回答，“穿裤子跑起来方便很多。”

董观延：“……山山，不是我说，你把人看得太简单了，这样很危险。”

秋山山低头想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我知道，可是‘回家’这件事更重要，我只能在危险和痛苦中二选一。”说完，她就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往回走，留下三人看着她瘦小而坚定的背影。

莫名寂静。

董观延开口道：“老人家说，山山的阿娘得了重病，被她爹送回娘家养病，也就是这里。只是病没养好，人就去了……她爹没过几日就续弦，生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过得很开心，在那个家里，山山像个外人。老人家还说，山山昨晚说了一晚上的梦话，她将来想靠自己开间花坊，养活外祖母，养活她自己，就是算术不好，不知道会不会算错账，哈哈哈……”

董观延干巴巴笑了两下，见无人应和，自觉尴尬，便道：“走吧，她一个小孩，别待会儿……”

话没说完，他们就听见秋山山在大声喊叫什么，他们寻声立马赶过去。

他们以为秋山山碰到坏人，谁知秋山山两手张开放在嘴边大喊：“福来叔，快出来，别躲啦，你的帽子掉在这里啦！”

见没人回应，秋山山捡起帽子，拍去灰尘，无奈嘀咕道：“到处跑，帽子丢了都不知道……”

董观延：“这是守村人的帽子？可能是他不要了吧。”

秋山山：“也许吧，他经常丢三落四。”

“不对。”庄奚言看着那顶漂亮且干净的帽子，忽然面色一沉，“守村人很宝贝自己的帽子，他不可能丢掉。”

“那这是？”秋山山挠了挠脑袋，“那帽子怎么会在这里？又没人抢他的帽子。”

庄奚言想了想：“昨日你外祖母说，最近总有年轻人在村子出现，脸生，没见过……也许，他们根本不是村子里的人。”

众人沉默片刻，董观延大惊失色：“难道是妖怪出现了？他吃了守村人？？？……没错，这就说通了，妖怪只是一时忘记，他不是不来！他履行了他的约定，所以他要回来吃人了！”

秋山山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可面上还算镇定，脑子快速思考，反驳道：“可是，可是守村人不是小孩啊？”

董观延灵光一闪道：“难保他多年吃不饱，现在不忌口了！”

秋山山还是存疑，只是这次没再接话。

“放心，绝无可能是妖怪吃人。”庄奚言少有的斩钉截铁，虽未过多说明，但莫名叫众人心底一安。他接过秋山山手里的帽子，仔细查看一番后问道，“山山，你知道守村人的家在哪里吗？”

秋山山带着众人赶往守村人的家。

白天的村落更显荒凉，大片的田地无人打理，野草野蛮生长，庄奚言更加明白老人家所说的“弃村”是什么意思。

村落的第一生产力是人，有了人，便有了劳动力，有了劳动力，便能转换为粮食，有了粮食，村子便有了生机。可现在放眼望去，除了几个佝偻的老人在村子走动，再见不到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大家见到庄奚言一行人都很好奇，似乎在自问“为什么村里还有年轻人”，随后都摇摇头笑了，迷路也好，走访亲戚也好，总之，不是回来长待的。

他们就如一潭死水，平静，和善，认命。

众人来到守村人的家，院落干干净净，里面门窗紧闭，看不出一丝端倪。

秋山山敲门大喊：“福来叔，你在不在家，你在家就吱一声？”

一片寂静，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秋山山不死心，继续敲门，树上的鸟儿都被敲走了几只，屋里仍没有任何回应。

董观延拦住她，“好啦好啦，门都要敲裂了……看来他不在家，山山，守村人平常还可能去哪里？”

秋山山沮丧道：“就是村头到村尾一直走，走累了就坐下休息，然后继续走，要不然就是回家睡觉。”

董观延：“就一条路吗？有没有别的路？”

“有，但是他基本只走这一条路，这条路最宽敞，谁家有事要他帮忙，只要到这条路上大喊几句‘福来，福来’，他就会很高兴地跑过去帮忙，是个很傻但是很热心的人。”

董观延没辙了，想了想，只好道：“走吧，我们沿着这条路找找看。天这么热，说不定他在哪里乘凉……”

众人踏着灰心的脚步声离去，庄奚言回身，目光扫过院落，突然扬声大喊：“福来，福来！”

董观延吓了一跳，拍拍自己的胸脯叫道：“庄公子你这么大声，吓死我了！”

终于，屋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回应，却猝然而止。

董观延：“你们有没有听到什……”话还没说完，庄奚言已破门而入，褚兰深紧随其后。

一进门，便看到几个胖瘦高矮不一的大汉正聚集在屋里，手里拿着家伙，凶神恶煞；而守村人被绑得严严实实，被揍得灰头土脸，嘴里被塞了染血的布条，仍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他一见到庄奚言，叫声更大了，又开心又委屈，似乎想说什么，“啊”了半天什么也说不出。

“是……你！”屋里一人愤怒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