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奚言有些郁闷，手上开始拔草，组织一番语言才坐起来，缓缓地说：“我在山上独居许久，久到分不清到底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还是不得不这样生活。我给自己找了许多乐子，真正留下的却不多。直到你出现，我觉得日子有意思了许多，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你就像一根漂在溺水之人身边的浮木，所以我当然想让你好好活着。”

庄奚言吐字清晰，温声轻语，平静如水，不是那种一听就惊艳的声音，就像一口泉水，丝丝清甜，让人回味无穷，直叫人沉溺其中难以自拔。

褚兰深没有说话，眼里晦暗晦明。

庄奚言从腰间拿出什么东西，探到他手心去。见他没有反应，便包起他的手指合上，“对了，这是你的短刀吧？你出门在外，防身武器不要脱身。护卫武功再强，也有护不周全的时候，凡事多留个心眼，别太相信别人。”

褚兰深手心一握，触感正是那把被刀疤男抢走的短刀。

“阿深，我想说的是，我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坚持自己，将来做你想做的事。”庄奚言含蓄地笑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前路终于不再是一片迷雾。

他人生的转机已悄悄出现在他身边，现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顺应褚兰深的命运，无论褚兰深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尽力满足。只有这样，褚兰深才会一步步迈向命运早已铺好的路，他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庄奚言陷在自己的小小喜悦中，全然不知褚兰深听成了什么意思。

“溺水之人……浮木……”褚兰深清冷的声音看似平静，可隐约能听到一丝波澜，他重复低喃庄奚言的话，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你需要我？”

“嗯？……听上去怪怪的。”庄奚言的下巴搁在膝盖上，认真想着，“不过，某种意义上，你说得也对。”

褚兰深低声道：“那你对着我再说一遍。”

“嗯？这么黑我看不清……”话还没说完，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掌捧住他的腮帮子，小幅度地转动过去，一股温热的气息突然离他很近，连对方身上火热的温度似乎都能被风带过来。

褚兰深眼里黑沉沉的，紧紧盯住庄奚言，“哥哥，我在这儿，你对着我说，才显得有诚意。”

庄奚言皱眉说：“可是……”

那双手微微抬起他的下巴，修长的手指摩挲他的唇瓣，每个来回都痒得他分神，心里出现一种陌生的感觉，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这让他生起一丝防备，下意识要推开，却被褚兰深抓得更紧。

褚兰深忽然放软语气，插科打诨起来：“你若不说，我这就下山找只老虎把我吃掉算了。”

“……”褚兰深的小孩子气令人发笑，庄奚言无奈道，“你想要我说什么来着？”

那双手收紧力气，他听到褚兰深低声道：“你刚才说，希望我怎么样？”

“……”庄奚言不确定道，“那么长一段话都要说吗？”

那双手越捏越用力，庄奚言手忙脚乱告饶：“好好好，我说，但你先松开我，不然我记不起来。”

褚兰深犹豫片刻，还是听话地收手。

庄奚言揉揉自己腮帮子，然后无奈地说：“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将来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希望你每天幸福，不被任何事烦心到第二天；我希望——”

突然他被拉进一个宽大的胸膛，被人紧紧拥在怀中，力气大到好像要把他嵌入身体里。

庄奚言愣住了，等反应过来要挣扎时，褚兰深在他耳边小声说话，像只走失的幼兽可怜兮兮。

“除了我阿娘，这世上再没人对我说过这些话。哥哥，你是个好人，我该怎么做才能报答你？”

庄奚言轻轻摸了摸嘴唇，有点发麻。

刚才好像被什么柔软温热的东西一擦而过……

是……嘴唇吗？

这个猜想让庄奚言的心口猛然跳动了一下。

褚兰深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那应该只是不小心撞到的吧？

可是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那种感觉从未出现过，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脸上在发烫，连耳根子都在发烫。

“哥哥，我撞疼你了吗？”褚兰深见他不说话，小心翼翼问道。

听到问话，庄奚言摇头：“只是太突然，被吓到了。”

褚兰深顿了一下：“我第一次离家这么久，我只是有点想念我阿娘的怀抱……哥哥对我这么好，所以才……”

庄奚言：“嗯……要不……你好好养伤，早点回家看你阿娘？”

褚兰深闷闷不乐道：“哥哥你知道的，我家没人喜欢我。难得过几天轻松日子，我不愿回去。”

庄奚言被他说服：“好吧，你想住多久住多久。”以后再慢慢说……

“好。”褚兰深乖乖道，“哥哥，你会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吗？”

“当然啦。”

半晌，褚兰深忽然叹气，半真半假道：“哥哥，我还是好想我阿娘，你能不能再让我抱一下？”话刚落地，他弯腰轻轻搂住庄奚言，脑袋蹭在颈窝处，嗅着他头发的清香。

庄奚言刚想推开他，就听到褚兰深说：“就一下，你身上的味道和我阿娘好像，我再抱一下，一下就好……哥哥，你会心疼我吗？”他的声音恳切中带着一丝脆弱，让庄奚言的手僵住。

那原本抵在褚兰深肩上的手，慢慢移到褚兰深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说到底，褚兰深才十九岁，年纪比他小那么多，思家是正常的，只要帮褚兰深转移一下注意力，也许他就不会这么伤心。

良久，庄奚言的肩颈有些发酸，忍不住开口问道：“过几天就是百花节，到时十分热闹好玩，你想不想去看看？”

褚兰深的声音从鼻腔里轻轻哼出：“嗯。”

庄奚言：“那，我们回去吧？”

这次停顿了好久，褚兰深才不情不愿地说：“嗯。”

回去路上，庄奚言几乎没说什么话，到了家，叮嘱褚兰深早点休息后，就转身回房。

他刚回到卧房，在衣柜里弯腰翻找好一会儿，才从最底下找到一本秘籍。他轻轻掸去灰尘，走到烛台边坐下，借着昏黄的烛光，默读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居家法术大全……”

因保存得当，这么多年过去，这本秘籍依然平平整整，没有一丝损坏。

修长白皙的手指捻着书页慢慢翻动，终于找到记录忘心术的那一页。

“……不以事忘，唯以时来。至多三日，可施此术。触之不绝，其效尤甚。”庄奚言念完之后，眉头皱得比今晚的衣裳还厉害。

“怪不得他那般起疑，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这么多年我都记错术语，这可如何是好？”他颇有些懊恼，前前后后翻阅，就是找不到什么补救的办法。

“三日啊，这都超过多少天了……”忘心术只能让人忘记近三天发生的事，可距离他们初见早已超过三天，即便他现在冲进褚兰深房里再施术，也没法儿让褚兰深忘记他在古榕树下杀恶鬼的事情。

还有，多年以来，他悄悄帮助迷途的旅人下山，其中不少人看到他施术……现在看来，岂不是都没生效？

他泄气地把秘籍放下，默默发愁。

这本秘籍是他捡到阿察时意外得到的，里面记录各种法术，很杂很全，他便将其分成日常类、自保类和用不上类，然后从前两者中，挑选一些适用的法术反复学习。这个忘心术在自保类，他粗略学过，但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因为用得不多，才会用着用着记错术语……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庄奚言捡起秘籍，就着烛光重新练习术语与手势，又仔细察看批注，才把秘籍塞到枕头底下，小心藏好，躺下入睡。

褚兰深比他想象得还要敏锐，今日明显又起试探之意，虽然试探的只是他有没有恶意。

不过，事情不算太糟。

虽然忘心术只能让人遗忘近三天发生的事，无法遗忘三天以前的记忆，但褚兰深哪天想起来了，他就让褚兰深忘记哪天。

抱着这种乐天的想法，庄奚言渐渐起了睡意……

第二天，天微亮。

一阵克制有礼的叩门声打破平静。

秋山山一打开门，门口堵了一个崭新的樟木箱。她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叠放十几套新衣裳。有厚的，有薄的；有长裙，有裤子；有她穿的，还有大人穿的。塞得鼓鼓囊囊，上面被一把精美的算盘压住。

她不敢置信看着这些东西，没有着急拾起来，而是跨过去，急切地往外四处找。

“大哥哥，大哥哥！”

没有回应。

秋山山难免失落，可是转头看见门口的礼物，心里又高兴起来，举着算盘蹦蹦跳跳。

“高兴，高兴……”守村人学她的动作，隔着篱笆原地转圈圈，拍手鼓掌。

秋山山羞红了脸，说：“别学我啦！……福来叔，为什么昨天我喊你你不出声，别人喊你你就出声？”

“我出声啦。”守村人腼腆地笑，然后咧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发出“吱——”的声音。他五官很用力，只是声音出来得很小，稍微离远一点都听不清。

秋山山抱头无语：“我败啦。”

守村人压住头顶的帽子嘿嘿傻笑。

“你老捂住额头干什么？”

“他手里有光，咻——钻进来了。”守村人手舞足蹈演示起来，可惜秋山山看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好好好，有光……”

不远处的树上，蒙渊将这一切尽收眼里，等小孩回屋之后，他才悄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