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二人找到举办诗词会的地方,看到董观延与周晚庭又在吵闹,好像在争执哪首诗写得好。
见到庄奚言,董观延跑过来,两眼不停打转,刚要说什么,却看到异处,关心道:“你嘴巴怎么这么红?”
庄奚言故作镇定道:“路上喝了胡辣汤,所以才……”
“哦,这样啊。”董观延趁褚兰深不注意,挤眉弄眼道,“你们和好啦?”
庄奚言还想佯装平静,但慌乱的眼神出卖了自己,董观延知趣地挥挥手,小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他脾气那么差,肯定是哪里惹到你了,不过你也别生气,他毕竟是我们三个里年纪最小的,有时候耍耍无赖不懂事,咱也不跟他计较,对吧?你看我,什么时候会跟他计较过?我都让着他的。”
庄奚言看董观延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松了口气,扯开话题道:“我没生气,对了,看到了什么有趣的诗词吗?”
“有啊有啊,你来看这个。”董观延拉他到一处地方,交叉的彩绳上悬挂着许多宣纸,张张都写着诗词。
周晚庭跑过来推开董观延:“你别说话,言言你说,这两首哪首写得最好?”
一人拉扯庄奚言的一只手,像是暗自较什么劲一样……庄奚言无奈,睁大眼睛先看第一首《赠君笑》:
春风不觉冷,提裙与君绕。
谁惹柳絮起,廊下桃花笑。
第二首就挂在相邻的位置,周晚庭拉着他走到正面,声情并茂给他念《盼君归》:
昨夜秋风寒似雪,不知夏花何时浓。
飞燕离去荒庭院,素手无意使妆容。
檐下凄凄望孤月,枯木茫茫无始终。
但问良人曾记否,青蓑新雨枕春游。
董观延小声嘟囔:“你这也太明显了,一点也不公平。”
周晚庭叉腰道:“明明就是这一首更好,你那首诗,辞藻匮乏,毫无文采,三岁小儿都写得出来!”
董观延反驳道:“正因为诗人用词简朴纯粹,你才能体会到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的心情,谁看了不会心一笑?而你那首,辞藻看似可观,实则堆砌繁杂,我看,根本是卖弄文墨居多。”
“你有没有审美啊?!”周晚庭气得甩了甩脑袋,耳坠子打在她颈间,白嫩的皮肤起了淡红,怒目圆睁道,“意境,意境懂不懂?你读的书都还给先生去了吧?脑子也被驴给踢了,不然不会蠢成这样!”
“你你你怎么骂人呢?怎么说不过别人就骂人,你、你……”
“我就骂你,臭结巴,我不仅骂你,我还要打你!”周晚庭扬起拳头作势要打人,董观延拔腿就躲,惹得她追着到处跑。跑动起来横冲直撞,宣纸落了一地,被踩成一团破纸。
这时一位戴着帽子的老爷叫喊道:“你们别在这里跑来跑去,哎呀,我的纸啊,我的诗啊,全掉地上了,这可怎么办啊!”
庄奚言连忙鞠躬道歉,识相地赔了银子。褚兰深见状,微蹙起眉,拦住疯跑的两人,一手拎一个,似笑非笑道:“想玩,我送你们去河里玩个够,怎么样?”
董观延抱着包袱不敢说话,周晚庭则撅起嘴,剧烈挣扎起来。
“言言救我,言言救我!”
庄奚言过来拍拍褚兰深的后背,周晚庭一得自由,立马抱着庄奚言的手臂,朝另外两个人做鬼脸。
董观延吓得立马道:“放荷灯!他的意思是带我们去放荷灯,去不去?”
周晚庭一听到放荷灯,表情立马舒展开来,立马放开庄奚言的手,嚷嚷着要去放荷灯。
情绪来得快去得快,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挺好拿捏的。
董观延暗自松了口气,悄悄看一眼褚兰深的表情,好像有点风雨欲来的样子……他赶紧带着周晚庭去河边。
到了河边,已有不少人在放荷灯。
长长的一条河道,漂着数不尽的荷灯,明亮的烛光与河面的倒影相辉映,人们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互相依靠,用那一叶的漂泊不定,承载着各种的寄托与祝愿。
庄奚言托着一个小巧精致的荷灯,递到褚兰深面前:“阿深,你想许什么愿?”
褚兰深接过来看了看,随口道:“不知道,这玩意儿能成什么愿?”
庄奚言微微笑道:“心诚则灵,试试?”
褚兰深想了想,把荷灯轻轻放在河边上,闭上眼许了愿,片刻后舀起水,推着荷灯往前漂,昏黄的烛光照出一片暖色。
他扭头想看看庄奚言的荷灯,谁知庄奚言正好好地蹲在旁边,目光柔和,笑着看他。
手里哪有什么荷灯。
他肩膀一垮:“好啊哥哥,让我放荷灯,结果你自己不放。”
庄奚言捂嘴轻笑,故意逗他道:“我是神明,是来收你们这些荷灯的,这么多,收都收不完,哪有心思放荷灯。”
“噢?”褚兰深挑起一边的眉毛,“那你说说,听到我许了什么愿?”
“我自然知道的,不过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不能说。”
“我贪心,刚才许了两个,哥哥定是少看了一个,想不想知道?”
庄奚言笑容一滞,他预感褚兰深嘴里不会说出什么正经话,起身往后退:“打住,我不想知道,你不要说。”
褚兰深眼眸一转,笑道:“哥哥在害怕?”
“我有什么可怕的。”是啊,他有什么害怕的。
他只是有些招架不住。
河边的凉风有些冷,庄奚言下意识搂了搂自己的手臂,褚兰深拉着他坐到廊下,两个大男人挤在角落里,褚兰深用身体给他挡去风的侵袭。
“夜里冷,哥哥穿少了。”褚兰深环住庄奚言的肩膀,将脑袋搁在他的颈窝,用自己的体温给他保暖。
“我没那么容易生病。”庄奚言推了推褚兰深的胸膛,可他却像扎了根一样推不动。
“可是你在发抖啊,像个筛子一样抖个不停。”
“又在瞎说……”庄奚言沉声道,“别闹,放开我。”
“好吧,其实是我有点冷,嘶……他们怎么玩的那么开心啊,我就冷得不想玩,只想好好待在这里不乱动。”
听到这话,庄奚言僵硬的身躯慢慢放松,开始接受褚兰深像个挂件一样挂在他身上。
“你自己冷不直接说,非要说我冷……真是的。”
四周人声鼎沸,这一刻,他们在无人注意的一隅,享受内心的宁静。
“哥哥,我还是想告诉你我的愿望,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半晌,庄奚言轻轻嗯了一声。
“求神拜佛,许愿祈祷,这些太过虚无缥缈,所以我从来不信,我只信事在人为。至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我阿娘能平平安安、自由自在,为了这个目标,无论要我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哪怕是被人利用,违背良心,付出我所拥有的全部,我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挫骨扬灰我也不在乎。”
褚兰深低沉的嗓音讲到这里,抱紧了庄奚言的肩膀,微不可及地轻叹一声,混入些许迷茫:“可现下,我有了一丝顾虑。”
褚兰深的声音离得好近,温热的气息在他耳边环绕,庄奚言的眼皮不自觉轻颤。
“我娘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我喜欢你……无论你要我做什么事,我一定会想办法完成……我只希望你也有一点喜欢我,我就知足了。”
庄奚言一时有些恍惚。
只有那些从未尝过甜味的孩子,一颗糖就能轻易骗走。
他好像无意间骗到了一个小孩。
忽然之间,他心底有些异样的情绪在翻转倒腾,心口莫名有些慌乱与不正常的跳动……
这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合上眼,不敢去看身旁的人。
褚兰深假借保暖之名,大手在庄奚言手臂上滑来滑去,摸到不属于衣料的触感,他奇怪道:“哥哥,你袖子里放着什么,咯得我疼。”
庄奚言无奈又好笑:“几张宣纸能咯得你疼,你的手是水豆腐做的吗?”
他从袖口取出宣纸,原来是刚才掉在地上的诗词。
“刚才赔了人家银子,人家就把这些给我了,当是卖给我。”
这些诗词都是镇上诗人写的,有正统的诗词,也有打油诗,还有绕口令。
他把宣纸放在自己腿上,一张一张地翻看。
“阿深,你看这个,‘一根萝卜一口饭,一间屋子一个人,织女下凡莫笑话,只比牛郎少头牛。’虽无韵脚,倒也有趣。”
“嗯。”
褚兰深一手揽住庄奚言,一手翻阅踩得有些脏的诗词,两人修长的手指在上面滑动,时不时评点出自己觉得好玩的诗词,指到某一张时,庄奚言忽地与上一张仔细对比,才道:“阿深,你看这首《赠君笑》和《盼君归》,好像用的是同一个戳子。”
褚兰深凑上去瞧,宣纸被踩得皱巴巴,但那角落里红色的戳印却大差不差。
“好像是。”
“原来是同一个诗人写的。”庄奚言忍不住再看一遍这两首诗,喃喃道,“一喜一悲,居然出自同一人之手。不知是诗人自己的心境,还是替他人作诗。”
“吴……新……荷?”褚兰深辨别出名字。
这个名字一出,旁边一对男女便小声惊呼,然后凑到一起嬉笑,语气里带着嘲弄。
听到声响,庄奚言好奇去问:“请问,你们认识这位吴新荷吗?”
那男子笑道:“谁认识她,只不过她的大名无人不知,是个难得的奇女子。”话里毫不掩饰揶揄的语调。
庄奚言有礼有节问道:“怎么说?”
男子道:“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也正常。她啊,不知廉耻,还没成亲便失了身,惹得家里被人笑话。她爹嫌她丢人,把她关在家中不许外出,结果你晓得她如何做?她翻墙出来摔断一条腿,还要送钱给她男人去参加科举,可她男人一到京城就不要她了。她也是个死脑筋,家里给她安排亲事她都不要,她还死皮赖脸每月写一些酸诗寄过去,求他回来娶她,哈哈哈,她男人去京城见了世面,哪肯回来娶她。直到六年前吧,她年纪渐大,终于想通了,她家安排抛绣球,满大街都在围观,所有人都在楼下看热闹,可是那绣球根本没人接。哎呀,她爹那个表情,比吃了苍蝇还难看,哈哈哈~她也不想想,像她那种年老色衰的跛子谁愿要啊,哈哈哈。”
女子噗嗤笑了出来,两人一唱一和。
女子道:“听说她寄了三十多首诗,你手里那首《盼君归》,就是她寄的。她男人也是有意思,有来有往,也回赠了一首诗,你们听过没,特别有意思。”
庄奚言问:“什么诗?”
女子道:“我想想,怎么说来着……好像叫什么《夜啼曲》。”
《夜啼曲》,有些耳熟……
庄奚言快速翻看手里的宣纸,夹在最下面的一张,上面就有写这三个字。
一朝功名有,四海皆亲戚。
千里书信来,竟称是我妻。
莺燕娇又恼,帷帐掩哭啼。
我自把酒起,笑问何来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