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何？”
“我阿娘本是承国公主，过着自在安稳的生活，是苍祈毁了这一切。我父皇烧杀掳掠，踏平承国，见我阿娘倾国倾城的容貌，起了色心，强抢我阿娘回来做妃子，用来羞辱辽羿，因为彼时的承国还是辽羿的诸侯国。
“在宫中我阿娘身份特殊，却生下苍祈的第七位皇子，引起宫中众怒，朝堂上也众说纷纭。而我也不如人意，没有给苍祈带来福运，所以我们母子在宫里的生活，如履薄冰。
“直到有一天，承国旧部找到我，说要扳倒苍祈，重振承国，拥我为王。我那时只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哪里懂那么多呢，但他们说，可以帮我救阿娘离开皇宫，我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我认了那个人做师父，也试图把他当师父，可我发现，他们不过是利用我。若真复国，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后承国姓甚名谁，还不是他来定。可我又不得不依靠他们的力量，保护阿娘和我自己。
“一边是苍祈皇室，一边是承国旧部，多有趣，他们不是想杀我，就是想利用我。有一天我想，如果让他们狗咬狗呢？最后我全身而退，他们一定会被气死。”
说完，褚兰深咧嘴笑开了。
庄奚言嘴角扬起来：“一定被你气得半死，可是又拿你没有办法。”
“就是要这个结果。”褚兰深眨眨眼，“无论他们谁赢谁输我都不在乎，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好好活着，我就满足了。”
“一定会的。”庄奚言轻轻刮一下他的下颌，“那个说书人呢，是不是你的人？”
褚兰深想了想：“应该是我师父安排的，他说百姓愚昧，人云亦云，所以通过说书的方式打入民间，搅乱民心，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你师父倒是滴水不漏。”
“老狐狸一个。”
“那‘褚兰深’，是你的真名，还是你随便瞎编的？”
“当然是真的啦，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我可是从第一次见你，就说了我的真名。”褚兰深弯着眼睛笑道，“而且你是我第一个主动告知的人。”
——你小时候就告诉我了，只是你忘记了。
庄奚言觉得好笑，就没接这个茬，道：“那你另一个名字呢，叫什么？”
显然褚兰深对他的反应不够满意，轻轻扯动他的发丝，用发梢在他嘴唇上划来划去，直到庄奚言往那手上轻捏一下，才肯作罢。
“……江宿颜，我父皇取的。”
“江宿颜……”
褚兰深冷哼一声：“以颜为名，以色侍人，我父皇对我真好，这个恩将来我必报。”
庄奚言捏了捏他的手心，问道：“为什么姓褚，是你阿娘的姓氏吗？”
“嗯，好听吗？”
“好听。褚兰深……‘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庄奚言说，“你阿娘是有气节的。”
“以后我想带她回承国旧地。”褚兰深眼里闪闪发光，“你陪我一起，好吗？”
庄奚言眼神恍惚。
等以后……大概是指苍祈国破以后吧，那时候他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的话，就陪褚兰深去。
“好啊。”
褚兰深发自内心笑了。
“那哥哥呢，我也想知道你的过去。”
庄奚言没有回答他，而是先问了个问题：“我还有个问题，你有没有因预言之事，怨恨采玄相师？”
归根究底，褚兰深今日所受苦难，皆与那句预言有关。一出生就备受关注与期待，一旦没有达到大家的期望，就被人讥讽嘲笑，哪怕身为高贵的皇子殿下，也不能幸免于难。
庄奚言感觉到褚兰深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他苦笑一声，心中有了答案：“没事，我就随便问问，挺好奇的。”
褚兰深：“这个问题，我不知道。”
庄奚言：“嗯，明白，毕竟因为他的预言，你承受了很多不该承受的压力。不说这个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过去吗，那我得好好想想，过去这么多年，很多事，我都记不清啦。”
褚兰深：“那你慢慢想，不着急，我想知道你的所有事情。”
庄奚言：“那可能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比如我在这长泽山待了快两百年，一天用一句话带过的话，那也要几万句话才说得完。”
褚兰深：“没关系，讲多久都可以，我就等着哥哥用几万句话，讲完你的生平。”
庄奚言低低笑起来，这时听到屏风后面传来董观延翻身的声音，他用被子捂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明亮温和的眼睛，掩耳盗铃般望着褚兰深。
褚兰深也跟着躲进被子里，无声笑起来。
等董观延那边没动静了，两人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像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又觉得别有意思。
“罢了，我就简单带过吧。我年少时意外殒命，孤魂在九泉道上遇到一位好心的神明，他见我可怜，于是分了我一点神明血，让我还阳。只是不知怎么，我回不到我的肉身，不过我发现我的魂魄能实体，所以干脆就这样活着。”
庄奚言眨了一下眼睛，当做说完的信号。
“……没了？”
“没了。”
褚兰深的嘴角耷拉下来：“哥哥你太敷衍了吧，我说了那么多，结果你一句话就结束了，是不是太不公平？”
“是吗，不过……”庄奚言低声道，“我从没跟别人讲过这些事情。”
褚兰深眨了眨眼，听懂意思后，语气微微上扬了一些：“我是唯一一个？”
庄奚言肯定他的猜想：“嗯，你是唯一一个。”
这有什么好值得开心的，褚兰深心想。
可是他确实高兴了，但是假装没有。
褚兰深叹一口气，妥协道：“好吧，那也不错。”
庄奚言被他的假象所蒙蔽：“怎么，不知足？”
“当然，我还想知道更多更多。”褚兰深用被子拢了拢两人，低声道，“你原家住何处？因何殒命？那神明是谁？为什么要帮你？”
庄奚言沉默片刻，淡笑道：“忘了，前尘往事诸乱，早已分不清缘由。”
褚兰深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大约庄奚言感受到褚兰深的不满，思考片刻，想用别的话来安抚他。
“其实真没什么可讲的了，我只是活得久，但是生平用两句话就能概括。对了，我和你说说阿察吧，或许它真的不是一头普通的白鹿，你知道它几岁了吗？”
褚兰深叹气：“几岁？”
庄奚言夸张语气说：“我捡到它的时候，是在四十年前，阿察至少有四十岁了，普通的鹿，寿命有这么长吗？”
褚兰深配合道：“不知道，不过阿察平时除了吃就是睡，看不出哪里特别。”
庄奚言想了想：“非要说特别的话，还是有的，我捡到它的时候，它嘴里咬着一本书，叫《居家法术大全》，我会的法术，都是从这本书里学来的，不然我那些法力根本派不上用场。”
“噢？”褚兰深黑眸幽深，低低说道，“还有这样的事情。”
庄奚言：“是啊，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最后被我占为己用，平白便宜了我。”
褚兰深：“反正给别人也用不上，不如给哥哥。这个要先有法力才能学吧？”
庄奚言：“嗯，应该是。”
短暂的沉默，褚兰深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喷在庄奚言的眉眼处，他忍不住一颤，只听见褚兰深又轻又柔地说：“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别的，比如……那位好心的神明。”
庄奚言的脑海里想起那个黑色的身影，衬得肌肤十分雪白。
凡人总是对鬼怪神明抱有好奇之心，他虽不能告诉褚兰深自己的事，但这些奇事还是可以分享的。
他陷入回忆道：“他很神奇，肩膀以上只有一团黑雾，什么也看不清，但是手脚又生得修长，声音也好听，听上去很年轻。我当时因为看不清路，差点掉进河里，是他拦住了我，还送我回人间。可惜我那时神志是混沌的，没来得及跟他道谢，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当面和他说声谢谢。”
褚兰深眯着眼，语气不对劲起来：“噢，你还想去找他？”
庄奚言没注意他语气的变化，认真答道：“嗯，不过我不知道如何通往九泉，可能要等我死了才能去，到那时我去找他道谢，希望不算太晚。”
有些感谢居然死后才能道，庄奚言顿时有种死亡并不可怕的感觉。
“神明那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听别人说谢谢啊。”褚兰深循循善诱，“说不定他早忘了这件事，你贸然去道谢，他还觉得冒犯呢，心想这是哪儿来的凡人，我天天日理万机，没工夫听那早就听厌的感谢。”
庄奚言眼皮越来越重，没点头也没摇头：“那就随缘吧。”
良久，褚兰深轻声道：“哥哥，你还有其他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没了吧。”庄奚言打了个哈欠。
“困了？”褚兰深替他拢了拢被子。
“嗯……”庄奚言揉了揉眼睛，眼里聚满了困倦的雾气。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褚兰深低哑的声音催人入眠。
“你问吧……”庄奚言的声音越来越轻。
“你有没有一点喜欢我？”褚兰深的声音充满蛊惑。
“有……”庄奚言下意识道。
一说完，沉默了半刻，庄奚言才突然清醒过来，呼吸都停滞了，不敢睁眼看褚兰深的表情。
褚兰深果然是个狡猾的，居然趁他困意极重的时候问这种问题，实在可恶！
现在该怎么办，是假装睡着了还是睁开眼说他只是开玩笑？
正当庄奚言不知怎么办才好，褚兰深已经起身翻在他身上，他知道无法装睡了，只好睁眼，入目的是一张欣喜若狂的脸庞，桃花眼里星河璀璨，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底分明藏着一丝得逞的意味。
狡猾……太狡猾了！
作者有话要说：引文出处：
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汉书·袁绍传》
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孔子家语·在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