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逝跟着九皇子上路，这才知道，九皇子是要赶往嘉峪关的永王府过中秋。

当年叛臣篡位，几乎杀尽了宗世子，只剩下皇帝和永王。是以虽然是隔了几层的兄弟，但皇帝待永王十分亲厚。

永王也是忠勇，自皇帝登基便一直镇守嘉峪关，抵抗北边的牧人，戎马半生，连双胞胎儿子都搭了进去。

如今永王膝下空虚，便格外宠爱因身体孱弱而被送到蜀山修道的九皇子，逢年过节总是喊九皇子到他那里小住。

九皇子此行不想招摇，没有带整支卫队，只带了卫队长韩杀和孟梨，一路边走边玩，很是潇洒。却不想遇到一队运送经书的和尚，又恰巧看到装经书的箱子从车上掉下来，摔出来成堆的黄金。

九皇子虽然年幼，又在外面长大，但对国事也有些了解，猜测这些黄金来路不正，一路尾随，追到普渡寺，遇到了冬逝。

十年了，冬逝第一次知道关押自己的和尚庙叫普渡寺。

一行四人快马疾驰，到达嘉峪关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十四，离中秋只剩一天。

永王妃果然拎起马鞭就打九皇子，怪九皇子来得晚，“说好的八月初十就到，哪里撒野去了，玩了这么些天。”

永王妃年轻时也算武艺了得，可惜生双胞胎时落下了病根，再没舞刀弄枪，但这鞭子仍旧耍得堪称一绝，指哪打哪，直将鞭子舞成数道残影。

九皇子的身法却更加轻灵，在屋子里上下翻折，宛若鸿雁，那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琳儿这身武艺真是登峰造极，青崖真人实乃世外高人。”永王在旁边看着，连连点头惊叹。

冬逝在门外面站着，疼得双腿发抖。他从来没骑过马，这几日颠簸，大腿内侧的皮全都磨烂了。可他不敢声张。能离开那处魔窟，已然是父母在天之灵保佑，再挑三拣四的抱怨，可就不知好歹了。

永王夫妇拉着九皇子聊了半个时辰，这才让九皇子先去安顿，洗了澡换了衣服再来。

冬逝如今穿的是小厮的衣服，跟在九皇子侧后方往前走，身后是韩杀和孟梨。

九皇子武功几近仙法，看起来闲庭信步，速度却极快。韩杀和孟梨皆是武夫，走起路来大步流星。冬逝夹在中间，赶不上九皇子，又压着韩杀和孟梨，没几步就将队形打乱。

“磨蹭什么，赶紧走。”孟梨不耐烦地催促。

冬逝咬了咬牙，打算跑几步，可惜脚根本不听话，竟然左脚绊右脚，直接摔了出去。

九皇子就好像后脑勺长眼睛似的，当即回过头来。

冬逝立刻爬了起来，使劲咬着牙。

“你，你流血了。”九皇子大惊失色，上前两步，直接打横抱起冬逝，往前急掠。

“我滴个乖乖，还真是个姑娘。”韩杀大惊。

“你.他.妈是不是想女人想疯了，都说了是男孩。”孟梨一扯腰间的刀柄，用刀鞘狠狠敲了韩杀一下。

“不是姑娘，怎么裤子上有血。”韩杀一副呆样。

“蠢货，那是骑马磨的。你练骑马的时候，没有磨伤过大腿么？”孟梨早就知道冬逝腿上受伤，却始终不说，就是想看看冬逝如何表现。这一路看来，冬逝不仅聪慧，还很坚韧，这样的人，如果有什么坏心思，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我皮糙肉厚，又不像你。”韩杀总算明白过来，用眼角睨着孟梨，嘿嘿贱笑。

孟梨冷哼一声，大步往前追赶九皇子。

彼时九皇子已经到了他惯住的落英斋，将冬逝放在他屋子外间的软榻之上，从怀里掏出药膏给冬逝，“你先涂药，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想必是第一次骑马，把腿磨坏了。”

冬逝接过药膏，就见九皇子几步飘到院子里，竟然进柴房烧水去了。

冬逝知道九皇子从小就养在外面，定然不同于寻常皇子，可也没想到竟如此出奇，连烧水都自给自足。不，准确来说，竟然给他这个是敌是友都不知道的陌生人烧水？或者说，给他这个卑贱的小民烧水？

就在冬逝发呆的当口，韩杀和孟梨走了进来。

“殿下呢？”孟梨问。

“你咋样了？”韩杀问。

“殿下出去了。”在这里，九皇子可是正正经经的殿下，冬逝可不敢说殿下给他烧水去了，折寿啊。

孟梨显然清楚九皇子的行事作风，出门直奔柴房。没一会儿，九皇子就回来了。

“孟梨看着火呢。”九皇子笑吟吟的说。

冬逝看着九皇子，不由得也笑了，“殿下，您这样心善，以后可怎么办好啊。”

“我们殿下虽然人傻心善，但武功了得。不，那不是武功，那是仙术。”韩杀煞有介事的说。

九皇子摇着头，推开韩杀，坐到软榻前的凳子上，仍旧笑吟吟的，“我身子弱，定然没办法回去当什么殿下，只能一辈子在山上清修，空耗此生。”

“那可真是孤独寂寞。”冬逝假装同情的看着九皇子。

九皇子开怀大笑。

冬逝也跟着笑。九皇子即无心大统，又得了身体孱弱这样的借口，正好一辈子在宫外逍遥快活，自由自在。

中秋节过后的第三天，冬逝腿上的伤都结了痂，痒得难受，只要没人，就要用掌心隔着裤子搓啊搓。

“不要挠，小心把血痂弄掉了，很疼的。”九皇子那双眼睛很不一般，还在门外就能看到冬逝的小动作。

冬逝赶紧将手背到身后，从书桌前站了起来。

这几日九皇子都在陪伴永王夫妇，韩杀和孟梨随侍左右，冬逝没什么事情，就一直留在落英斋。好在九皇子实在不懂什么规矩礼仪，让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就自作主张的当了这书房的主人。

十年间，他能接触的就只有各类书籍，是以跟书待在一起让他十分有安全感。

九皇子走到书桌前，摆手让他坐下，自己反而站着。

冬逝看了眼跟在九皇子身后的孟梨，规规矩矩的说，“小人还是站着答话吧。”

冬逝可没忘记，九皇子带他来这里是要让他向永王陈情的。前几日过节，九皇子不想打扰永王的兴致，如今节过完了，该办正事了。

“我打算今日下午带你去见叔叔，你将你知道的，有关普渡寺的事情，全都说出来。”九皇子说。

“我已经将我知道的事情都写下来了。”冬逝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封信，“请九皇子过目，再交给永王。”

“让你亲自去说，谁让你写下来了。”孟梨呵斥道。

“我不能去见永王。”冬逝低着头，声音和顺，“我不能牵连父亲，也不能牵连殿下。”

孟梨微惊，啧了一声，“我竟没想到这一层。”

“哪一层？”九皇子茫然的看向孟梨。

“如若永王身边有英国公的人，或者永王身边有想要讨好英国公的人，得知永王审问了这小子，拿到了英国公作奸犯科的罪证，那永王和殿下，都要变成英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孟梨说。

“英国公居然在叔叔身边安插细作，未免太嚣张了。就算他是太子的外公，也没资格这么做。”九皇子大惊。

“未必就是细作。”孟梨解释，“只是他这样一个平民去见永王，总是件古怪的事情。如果有人留了心，就难免消息泄露。”

“把他打扮成家丁的样子，悄悄去见叔父，不就行了。”九皇子说。

“这又不是京城的大宅。”孟梨摇头，“府里人口本来就少，又都是混熟的老面孔，他这样的生面孔，打扮成家丁，悄悄去见永王，更加可疑。”

“可他现在就在府里，也没什么可疑啊。”

“他是您带来的，即便是生面孔，也不会可疑。”

“那我就大大方方的带他去见叔父，不就好了。你们两个，这几天也都跟着我见叔父了。”

冬逝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你带他们两个，可有屏退众人，跟永王单独密谋。”

“我……我有什么可密谋的。”九皇子皱眉。

“这几天，我连这间屋子都没出过，是为何？就是怕这府里有谁对我起了好奇心，发现我的身份。当年我父亲弹劾英国公，让英国公吃了很大的亏。但英国公表面上装得极其大度，不仅承认自己错漏，还感激我父亲。可转头他就抓了我，拿住我父亲的软肋，从此连他的仇人都在暗中帮他。这么多年，我父亲手里也捏住了英国公更多的把柄。”冬逝说，“如果英国公知道殿下救了我，他会怎么想？殿下收集他的罪状，意欲何为？难道是想扳倒他，削弱太子的力量，取而代之？”

“放肆！这话你也敢说，看我拔了你的舌头。”孟梨暴起，伸手就要捏冬逝的脖子。

九皇子轻飘飘抬手，挡住孟梨，将冬逝护在身后。

九皇子今年才十四岁，却跟十六岁的冬逝差不多高，体格还更强壮些，能将冬逝完全遮住。

“你最近越来越像韩杀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九皇子不痛不痒的抱怨着。

“殿下，他，”孟梨咬着牙，十分着急，“他就是个祸害。”

“祸害也是我带回来的，我来负责。”九皇子的语气很轻，语调却很重。

冬逝看着九皇子的背影，突然有些心酸。多少年，他没有得到过如此温暖的保护，到底是抓不住。

“我有个好办法，可以帮九皇子摆脱我这个祸害。”冬逝轻声说。

九皇子回过头，笑着看冬逝，“我有说要摆脱你么？”

冬逝也露出淡淡的笑容。九皇子不想摆脱他，他也不想祸害九皇子。

“将我送到关外，那里是英国公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嘉峪关以北是牧人的势力范围，连皇帝都管不着，英国公就更加管不着了。

“关外？”九皇子不解，“那里是蛮荒之地，你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骑马都不会的小和尚，要怎么活着。”

“努力活着。”冬逝说着，双手相扣于胸前，深深地对九皇子鞠躬，“九皇子的大恩大德，冬逝没齿难忘。如果今生还有机会相报，定然竭尽所能，不惜性命。”

“不行。”九皇子断然拒绝。

冬逝和孟梨都是一惊。冬逝悄悄抬头，眨巴着眼睛，不太理解。孟梨则是满脸恼恨，只不做声。

“我不能让你去关外，太危险了。”说着，九皇子拿起桌上的那封信，转身走了。

直到这时，始终没说话的韩杀终于开口了。他对冬逝说，“现在就走，我送你去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