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篷披在身上，延琳的身体感觉到温暖，心却更加冰冷。他低下头，下了好大的决心，这才迈步走进主屋。

冬逝在偏厅坐着，正在看书。桌上摆着吃剩的宵夜，显然孟梨刚刚吃过了。

冬逝见延琳进来，当即放下书，看着他。

延琳又坐不下去了，好半天才摘下披风递给孟梨，坐到冬逝对面。

孟梨挂好斗篷，坐到延琳身边，开口问，“殿下，寿王怎么说？”

延琳也知道自己这个样子，什么也瞒不住，只能将刚刚跟寿王的话原封不动的重复出来。

“我明天早上去告诉韩杀。流放而已，过几年大赦，就能回来了。反正他有的是力气，干点苦力，难不倒他。”孟梨努力挤出笑容，可惜成果不佳。

三人相对无语，只有冬逝捡了一块白切鸡，在那里啃。

没过一会儿，孟梨便受不住沉闷的气氛，起身离去。

延琳看着冬逝，总仿佛看到那副壮汉扮相下的细弱少年，干净俊秀，晶莹如雪。可那个少年的样子又十分模糊，正如冬逝给他的感觉，看不清，猜不透。

“冬逝……”延琳轻声开口，带着叹息，带着希冀，“你还有什么办法么？”

冬逝吐掉嘴里的骨头，有些纠结的看着延琳，“也未必就是好办法，但总归是跟寿王不一样的办法。”

“说来听听。”不知为何，延琳总觉得，他肯定更喜欢冬逝的办法，而不是寿王的办法。

此时孟梨回到左厢房，关上门，点上灯，坐在桌边良久都没有动。他还有一个办法能救韩杀，那就是去顶罪。

虽然寿王说定能保住韩杀性命，最多就是流放。可对方到底想要翻出多大风浪，又能翻出多大风浪，寿王哪里能掌控？寿王若有足够的力量，也不至于无法还韩杀清白。

若对方就要至韩杀于死地，又当如何？若是流放的路上遇到意外，又当如何？若是流放地艰苦，感染疾病或者瘟疫，又当如何？

他嘴上说着无妨，心里却决不能让韩杀去冒险。所以，让他替韩杀去吧。这条命是韩杀捡回来的，如今还回去，正好。

那日他发现二丫竟给韩杀写了信，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冲出门去，找徐立喝酒。酒过三巡，韩杀来找他，他也没给韩杀说话的机会，直接轰走了。

那晚他睡在徐立家，越想越气，半夜起来，直冲出城门，想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恬不知耻的女人，让她将这么多年收韩杀的钱通通还来，这辈子都不要再去打扰韩杀。

可奔到京郊三里亭，他又清醒过来，想到冬逝说的那些话，便觉出二丫的信有蹊跷。若二丫真的遭丈夫虐待，为什么之前不给韩杀写信诉苦？若是家里人看得紧，不让她写信，怎么如今又能写了？怕不是有心人在背后指点，骗他们过去理论，制造他们欺凌平民的错处，借机败坏延琳的名声。

他在三里亭呆坐，直到酒劲彻底散去，脑子终于清醒，天空已经亮起了晨光。他上马回返，决定忍一时风平浪静。却不想，那风浪兜头而来，岂是想躲就躲得掉的。

他那日晚间出了城，城门守卫肯定记得他，有了这样的证人，他再主动认罪，定然能将韩杀换出来。而对于幕后黑手，是或者不是康家，抓他或是抓韩杀，并没有区别。左右是断延琳一臂，断的是左臂还是右臂，又有什么关系。

孟梨做了决定，便开始清点家当，将钱财账目整理好，放在一个匣子里。又开始整理衣物和书籍，衣服不过两套常服两套制服，书籍都是延琳需要学的规矩礼仪，很快打包完毕。再看向那两张拼在一起的单人木床，以及上面的两个枕头，心里面又酸又涩。

终究还是奢望啊。这罪认下，自己还有没有命活着回来，可就不好说了。

这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孟梨微微开窗看出去，便见延琳和冬逝走过，回房间休息。他突然觉得好笑，冬逝那么聪明的人，竟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那日出了事儿，他心中尚且一惊，恍惚以为是自己梦中杀人。可冬逝明知道他前一夜未归，还跟二丫有宿怨，竟半点都没有想过他可能会是凶手。

是不是太信任他了？

腊月十二的清晨，整个京城被白雪覆盖，家家户户都出门清扫，原本该是凄清零落的景致此时却热闹活跃。

延琳仍旧是很早出门，但不是进宫，而是往城西的长公主府。

长公主是延琳的同母姐姐，比寿王小两岁，比延琳大两岁，今年定了亲，明年开春便要出嫁。

大祁朝没有尚公主的传统，驸马可以走仕途。且因为公主在大祁朝实在稀缺，是以出嫁也只是走个过场，往往嫁过去没几天，驸马就会被招进京做官，顺便也把公主带回来，重新住回公主府。

所以很多人把选驸马说成是选京官，谁若是能当上驸马，那就能一辈子在京城荣华富贵，不会被外派，干苦差事。

延琳今日来长公主府，是因为长公主要举办赏梅会。说是赏梅会，实际上却是相亲会，是长公主为了帮他相看京城贵女，特地举办的聚会。

赏梅会原本没这么早，可是长公主非要延琳早些来，延琳不好推脱，便来了。谁承想他刚到，就被长公主拖到后面，换了衣服，换了发型，又是洗又是擦，狠狠的拾掇一遍，直将出尘脱俗的蜀山剑仙打扮成了金尊玉贵的京城皇子。

“这么一穿，可比四哥还好看了。”长公主对自己的审美非常满意，绕着延琳转了三圈，拍手笑道，“这京城第一美男子，要换人了。”

“我哪里比得上四哥。”延琳无奈的说。

“你怎么比不上他。你也就个头比不上他，但你还会长高嘛。”长公主微微踮脚，拍了下延琳的脑袋，“我的弟弟，必然是最好的。”

延琳无奈微笑，没再说话。他心中疲惫，本不想应付今日的宴会，可奈何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是以他不得不来。

赏梅会很快开席，京城的名门子弟，世家小姐相继到来，长公主府也热闹了起来。

“你先看着，若有喜欢的便告诉我，我帮你参详人品家室。别不好意思，但凡能入眼，都告诉我。”长公主对帮人牵线十分热衷，再加上延琳是她的同母弟弟，自然更加积极。

延琳这几日常跟姐姐混在一处，也对她有了些了解。姐姐刚出生就被送到太后宫里抚养，从小就千娇万宠，太后喜，皇帝爱，在皇宫里比太子都珍贵，难免有些任性妄为，无所顾忌。

好在她只对吃喝玩乐感兴趣，其他都不上心，除了有些费钱，倒也从没闹出过什么乱子。今上为她选的夫家也是富得流油的两江盐政司，家里金山银山，足够她奢华享乐。

即是圣宠在身的长公主，府邸自然也修得气派非凡。如今出宫立府的三位皇子贤王、寿王、宸王，府邸都是之前的王府或公主府翻新，就只有这长公主府，是挑了京城最好的地，将民宅全部迁走，推翻了重新修建，虽然算不上劳民伤财，但也着实是大兴土木。

长公主府的每一个院落，都是精心布置，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有景可赏。如今举行赏梅会的便是冬暖阁，算得上是长公主的琴房，虽说长公主并不会弹琴，但此处还是收集了很多乐器。

此时京城的世家贵女，有些聚在屋子里谈论曲艺，有些散在院子里欣赏梅花，还有些在亭子里喝茶吃点心，环肥燕瘦，姹紫嫣红，硬生生用笑语倩影将冬日的沉闷扫净，填满生气。

只可惜延琳完全无意欣赏，随着长公主逛了两圈，便开始咳嗽，脸色也渐渐发白。长公主见他这幅样子，赶紧拉着他进入屋内，担心的询问，“九弟，身体不舒服么？”

延琳强忍着咳嗽，勉强微笑道，“这几日有些疲惫，无妨。”

长公主上下打量延琳，面露担忧，如花的容颜都失了瑰丽，“要不，你先到我房里休息？左右这种聚会，我一年办好几遭，也不急着这一次就遇到可心的姑娘。”

“这不好吧。辜负了姐姐的一番美意。”延琳面露愧疚。

“有什么不好，你呀，最重要的就是养好身体。”长公主说着，立刻挽住延琳的胳膊，就要带延琳去休息。

院中众女见此情形，全都疑惑的看过来。她们心中清楚，今日来这里，是给九皇子相看，是以全都悄悄的观察着九皇子。

九皇子虽还是少年模样，但英气勃发，俊逸潇洒，轻易便博得了这些世家贵女们的好感。只是她们素来矜持，绝不可能主动上前示好，都等着长公主慢慢介绍，再适当表现。

可这赏梅会才刚开始，长公主还一个都没介绍，九皇子怎么就往外走啊？

众女正疑惑不解，便见九皇子刚走到园门口，突然咳了一声，往前倒下，竟然直接晕倒了。

长公主措手不及，差点被延琳带倒，幸好旁边的侍女反应快，赶紧上前将延琳和长公主扶住。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赶紧起来。”长公主试图掩饰，跟侍女们一起将延琳扶起来，赶紧跨出门去。她伸手招来侍卫，让他们将延琳送到她房里，又吩咐人悄悄的去请御医过来。

这好好的赏梅会，给延琳挑媳妇，怎么能让世家小姐们觉得延琳是个随时会死病秧子，那谁还敢嫁给延琳。

长公主交代完一切，虽然心中仍旧担心延琳，但还是回到院子里，跟众女解释，说是宫中急召延琳，这才走了。

这时有个细弱的女声，颤颤歪歪的开口，“长公主，您的裙子污了，还是赶紧去换一下吧。”

长公主往下一看，浅色的裙摆上竟有几滴鲜红的血迹，当即脸色惨白。她原本以为弟弟的病已经好了，怎么竟然还会吐血。她强自镇定，笑称刚刚吃东西弄脏了，微微点头，从容的转身出去。

留下的众女惊疑不定，小声议论。都说九皇子身体孱弱，被蜀山剑仙带走，治好了病才回来。可如今看来，九皇子的病压根没治好，很明显命不久矣啊。

延琳在长公主的房里休息到午后，喝了御医的药，这才坐着长公主府的马车，回到寿王府。而那边的赏梅会中午的时候就散了，众多小姐匆匆回家，表情都不大好。

寿王等在府门口，见延琳回来，赶紧迎上去，担心的问，“你身体还好么？”

赏梅会刚散，整个京城就传遍了。说九皇子在赏梅会上吐了血，病恹恹的离开，似乎是要死了。

延琳虚弱的摇头，强笑着说，“我没事，寒毒而已。每到天冷的时候，便有些不舒坦，已经好很多了。”

“前几日看你还好好的，是不是这两天为韩杀的事情心烦，所以才不舒服了。你这又是何必。”寿王搂着延琳的肩膀，亲自送延琳往福满园去。

延琳也不隐瞒，可怜巴巴的说，“韩杀陪了我这么多年，我真的离不开他。”

“你离不开他，他这不就回来了。”寿王难得露出笑容。

延琳愣了一下，喜笑颜开，“韩杀回来了？”

“你看你，一说起韩杀，病都好了。”寿王温柔的看着延琳，“可不是回来了。今日上午就回来了，说是真凶已经自首。”

延琳高兴得病都不想装了，但还记着冬逝叮嘱，不能让寿王看破，到底还是气喘吁吁的说，“天理昭昭。”

寿王将延琳送到福满园，交给韩杀和冬逝，嘱咐延琳好好养病，便不打扰延琳和韩杀主仆叙话，转身走了。

延琳仍旧慢吞吞的走进福满园，等到了后花园，这才神采飞扬的拥抱韩杀，“太好了。你回来了。”

韩杀却没有回抱延琳，反而满脸颓丧，眼神中纠结痛苦，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说不出口。

延琳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不对，他左右看看，问道，“孟梨呢？”

“牢里呢。”冬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