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琳微微凑上前,试探着想要亲吻冬逝的嘴唇。
冬逝没动。他调整呼吸,告诉自己,这没什么,都是为了活着。以色侍人又如何,总好过变成一具尸体,连颜色都没有了。
延琳看着冬逝的眼睛。那双浅色的瞳孔是多么好看,晶莹剔透,闪着细碎的光。可其中的悲哀和绝望又是多么瘆人,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又像汹涌得挣不脱的深海。
“你不愿意。”延琳轻声说。
“我愿意啊。”冬逝不解的看着延琳。
“你不愿意。”延琳摇着头,渐渐远离冬逝。他放开冬逝的手,难受的说,“你为什么要说谎。”
“我没说谎。”冬逝有些恼怒,“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救我,保护我,对我好,又喜欢我。我若是不愿意,岂不是不知好歹。”
“我喜欢你,只想跟你在一起。看到你开心,我就满足了。”延琳说着,皱起眉头,“我不要你曲意逢迎,谄媚讨好,那样的小柿子一点都不可爱。”
“你是傻子吧。对我这么好,你能得到什么。”冬逝忽然觉得恼怒,对延琳的无私和温柔感觉厌烦,这是他无法承担的感情,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延琳略微思考,笑着说,“能得到很多啊。有人陪我吃喝,同我玩乐,说话聊天,游山玩水。还能给我出主意,帮我写奏疏,好多好多。”
“你未免也太纯情了。”冬逝嫌弃的说。
延琳看着冬逝,面上也露出不满,“如此轻易就……就那个……,你未免也太……太放……”
“放-荡-?那又如何。只要你能护我周全,付出点尊严又算什么。”冬逝直接的说。
“那若是别人呢?若别人也能护你周全,你也要献-身-么?”延琳恼了。
冬逝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理直气壮地说,“那不行。长得丑可不行,至少得像你这样好看才行。”
延琳瞬间泄了气,无奈的咬牙,“你……”
冬逝趁着延琳发呆,突然凑上去,轻巧的亲了下延琳的脸颊。
延琳感觉呼吸困难,脑子昏乱,甚至无法思考,但他仍旧保持了平稳的语气,开口说,“你若不喜欢我,我便不会跟你做那事。”
“我挺喜欢你的。”冬逝真诚的说。
延琳却没有心心相印的激动,反而有些心凉,问道,“那你愿意一生一世同我在一起,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不离不弃么?”
“……”
“你的喜欢,跟我的喜欢,不一样。”
“你那不叫喜欢。”
“也许,是爱吧。”
“你那是脑子不太清楚。与你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只能是你的妻子。而她那么做,也多半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不得已。行了,早点睡吧。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自己现在说的话有多幼稚了。”冬逝说着,翻身下床,往外间走去。
延琳看着冬逝的背影,固执着说,“就算我现在的想法很幼稚,但这就是我的心意。”
冬逝的脚步顿了一下,心中竟有些发烫。
那之后两人便有些尴尬,倒不是心生嫌隙,只是偶尔视线相撞,都忍不住要脸红。连冬逝这样自认为冷静沉着,凡事不会露怯的性格,也难以抵挡那种没来由的紧张和悸动。
小半个月后,就在长公主启程的当天,皇帝的旨意送到了杨府,称秦淮流寇滋扰百姓,不可放任,命久王前往清剿。
延琳三天前便收到了寿王的来信,知道了此事,只是还没跟长公主说。
果然,长公主听到他要留下剿匪,气得不行,发了好大的火,将杨府的人都吓坏了。
长公主向来大方得体,何时如此蛮横任性。可长公主管不得那些,“这里有人要杀你,你还要留下,是嫌命长么?我跟你哥哥,从小到大,日日悬心你的安危,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京,身体也有了起色,你却这样不知道保重。”
延琳能理解长公主的忧心。他虽是王爷,但手下亲卫只有几十人,又没有什么实权的下属可以依仗,半点差池都可能丢掉性命,落下伤残。战场残酷,流寇杀你之前,可不会管你是王侯将相。
长公主再生气,也不能抗旨不遵。且她东西全都收整完毕,沿途也都打点妥当,不得不即刻回京,只能跟着杨缜出发。
姐弟两分开得匆忙,长公主没能给延琳准备什么东西,只留下大笔银钱。延琳怀疑长公主将带出来的银钱都给了他,也不知道账目能不能理平。
送长公主离开扬州,延琳便直接带亲卫奔赴南京。
如今的南京守备是靖远侯厉峰龄,跟之前护送过长公主的厉云川是同宗,论辈分厉云川要叫他一声世叔。
“这厉家倒是比杨家底蕴深厚,怎么反而要依附杨家?”延琳问冬逝。
冬逝的脚已经不太疼了,只是还不能使力。幸好红娘极稳重,几乎不需要冬逝驱策,自己跟着队伍乖乖奔走。
“这你都不知道?现在的靖远侯是先靖远候的侄子,是因为支持今上平叛,这才越位袭爵。厉云川的那支才是本家,只不过当年想要明哲保身,错过了好机会,这才没落。”冬逝说。
“原来如此。”延琳点头。二十年前那场叛臣篡位,将大祁朝堂彻底洗牌,多少人在其中沉沉浮浮。
到达南京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城门都关了。幸好靖远侯派了人等他们,开城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靖远侯设宴招待,自不必说。吃过饭又命人护送延琳去卓亲王府,也已将府中一切打理妥当。
南京也算延琳半个老家。今上在叛臣篡位之前一直住在南京,是卓亲王世子。叛臣篡位后派人刺杀卓亲王一脉时,今上正在外游历,因此躲过一劫,后来才能称帝平叛。
这次延琳要来南京剿匪,今上特赐他居住在卓亲王府,可谓荣宠极盛。
相较周围的其他宅子,卓亲王府不仅占地面积要大得多,布局也更加规整,楼宇方正,屋舍井然,有些京城宅院的影子。但内里还是小桥流水,九曲回廊,满是江南水乡的别致和秀雅,处处藏着巧夺天工的意外和惊喜。
延琳住进了今上曾经住过的鸿鹄堂。鸿鹄堂有湾活水,绕着假山和回廊,里面养了很多白鲤鱼。
等到人都走了,延琳站在水边,看着鲤鱼的鳞片在月光下亮闪闪一片,不由得感慨,“南京真是好地方啊。”
“是啊。好地方养出来的好官,连对王爷都爱答不理。”冬逝还走不快,慢悠悠的凑到延琳身边,“那个靖远侯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既没有出城迎接,也没有送你回府,看着倒是恭敬,实际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人家是世袭的侯爷,南直隶的守备大人,以后说不准还是我求着他办事,他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延琳苦笑道。
冬逝点头:“也对。”
大祁这诛皇子乱斗的传统,导致了哪个皇子都值钱,哪个皇子又都不值钱的怪象。是以像靖远侯这样地位稳固的勋贵,是哪个皇子都不想招惹,通通敬而远之。
就说这剿匪事务,靖远侯直接将跟延琳沾亲带故的厉云川调了过来,让他专门陪着延琳剿匪,其他卫所只需在剿到各自辖区的时候全力配合。
延琳是强龙难压地头蛇,并不敢对厉峰龄的安排表示不满,只能先认下,第二日便将厉云川叫到卓王府,商讨剿匪事宜。
幸好厉云川为了立功,之前便将剿匪之事放在心上,对江南匪患颇为了解。
要说这江淮一代的流寇,闹得也实在古怪,既没有天灾也没有人祸,突然就有这么一群人不种田了,到处打家劫舍,还越来越多。
若是占山为王,还好收拾些,偏偏这些贼寇到处流窜,今天在这里打劫,明天到那里抢掠,偶尔还要烧杀一番。厉云川跟在他们后面疲于奔命,只抓到些小喽啰,虽然也砍头示众施加震慑,可惜效果甚微。
“那些流寇是一股,还是好几股?你追查了这么久,有没有抓到类似头目的人。”延琳问厉云川。
“这就是奇怪所在啊。这些流寇就好像各自为战,一去追赶,便四散而逃,不知去向。等过几日,他们又在其他地方抢劫。”厉云川也是颇为头疼,几次想要放弃剿匪。
可他如今是全家的希望,正需要建功立业,这样的机会不能错过。再难啃的骨头,也要硬着头皮去咬,崩碎了牙齿也得和血吞。
“那他们抢的东西,没有流到市面上么?”冬逝问。
厉云川看向冬逝,显然摸不准他的身份,并没有立刻回答。
冬逝扯了延琳一下,延琳立刻问,“赃物呢?”
“不见了。”厉云川回答道,“这点十分奇怪。抢了银钱粮食也就算了,抢了其他东西,怎么也要卖出去换钱吧,不然抢来有什么用。可那些被抢走的布料瓷器,再没在市面上见到过。”厉云川说。
冬逝点头,心中已有了些成算。
“小柿子,你怎么想的,快说出来。”延琳见冬逝表情,便知道他肯定有好主意,连忙笑着追问。
“我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冬逝谦虚的说。
“先说。”延琳催促道。
冬逝于是说:“流寇若都以抢劫为生,必然要抱团。否则一段时间抢不到东西,就要饿死。这些流寇不怎么抱团,有可能不是以抢劫为生,也可能是以其他形式互相支援。”
“还有销赃。不销赃是不可能的,他们肯定有什么办法能将赃物换成银钱和粮食。现在就要从这两条线开始调查,一是找到他们的组织方法,二是找到他们的销赃手段。”
“有道理。那具体要怎么做?”延琳又问。
“明面上,还要劳烦厉千总照常剿匪。但暗地里,要悄悄放他们几次,派人跟踪追查,收集情报。至于销赃的手段,我们亲自去找。”冬逝说着,冲延琳眨了眨眼。
“怎么找?”延琳不解。
“嘿嘿。”冬逝咧嘴笑了起来。
冬逝的办法就是,到处吃喝玩乐。
两人带着亲卫,将秦淮河畔大大小小的城镇走了个遍。从春天玩到夏天,直到朝堂上有人参久王剿匪不利,这才回到南京城。
那是两人在卓亲王府过的第二夜,仍旧是那弯活水边上,延琳将手里的馒头揪成小块,往水里面扔,引白鲤鱼们哄抢。
“这鱼儿不是有人喂嘛。怎么还跟饿了几天似的,抢个破馒头吃。”冬逝嫌弃的说。
延琳笑着瞟他一眼,轻声说,“馒头怎么会破,最好吃了。”
“奇了怪了。”冬逝凑到延琳面前,盯着延琳的脸看,“我是个阶下囚,觉得馒头好吃还比较合理。你是个王爷,怎么也爱吃馒头。”
“王爷怎么就不能爱吃馒头。我以前跟着师父走江湖,经常饿肚子,难得有人请我们吃馒头。”延琳说。
“为什么会有人请你们吃馒头?”冬逝不解的皱起脸。
延琳轻咳一声,不好意思的说,“大概好心人施舍给我们的吧。”
“不会吧?堂堂王爷,吃别人施舍的馒头?”冬逝震惊,“你比那些流寇还惨。”
经过两个月的暗中调查,他们终于摸清了江淮匪患兴起的源头。
清算起来,大概是三五年前的事情。今上登基,鼓励耕种,重视民生,很快让百姓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战争中破坏的各种道路、堤坝、桥梁还需要修整。因着连年丰收,国库充盈,今上便颁布诏令,要求各地修整道路,促进交通。
为了防止过度的徭役引起百姓不满,今上颁布了很严厉的法令,限制征召徭役的条件,并派如今的内阁首辅,当时的内阁成员王恒之监督执行。王恒之也正是因为这件功绩,才得以升任内阁首辅。
修桥补路原本是好事,徭役也并不严苛,但其中还是难免有官员为了政绩,没有遵守法令,导致一些农民因为徭役而失去生计。
延琳和冬逝抓到一个叫孙二牛的流寇,便是如此。
孙二牛是本分的种田人,三年前,官府征徭役,让他去修路。原本答应得很好,每家出一个男丁,免除三年赋税。可孙二牛前脚刚走,官府又来了人,征召他哥哥去修桥。说是修路每家征一人,修桥另算,还要每家征一人。
两兄弟相继被征走,家里唯一的壮劳力便是父亲。谁知父亲病了一场,家里没人种地,没有饭吃也没钱看病,最后只能将地卖了,将女儿也卖了。全家都指望着在富户家里做丫鬟的妹妹养活,过得苦不堪言。
而等到孙二牛回家,这才知道哥哥在修桥期间去世,家里的地也没了。他拿着哥哥用命换来的钱,本想把家里的地买回来,可根本买不起。
没了土地,不能种田,就只能去给人当奴才。可连当奴才都要看高矮胖瘦,分个三六九等。孙二牛因为长得其貌不扬,压根没人要。最后只能跟着同村的人当了流寇,到处打家劫舍。
孙二牛这样的流寇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都想着悄悄干几年无本买卖,攒下钱财,把家里的地买回来,再做回良民。
说到底,还是这无本买卖太好做。只要你抢到东西,拿到红衣教的圣堂,就能换钱换粮食,且不会被官府追查。
“你既然早就猜到是红衣教在帮这些流寇出手赃物,为什么当初没提议留下来剿匪呢?”延琳将一个馒头都喂了鱼,拍了拍手,问冬逝。
“就是猜到,才不想你留下来剿匪。因为你肯定剿不彻底。”冬逝说。
红衣教之所以能帮那些流寇销赃,是因为能通过商船将东西卖到海外去。而他们之所以能在商船中夹带这些赃物,是有管理海运的官员帮他们遮掩。那些官员之所以会帮他们遮掩,一来收了贿赂,二来受英国公调遣。
如此一来,贼寇抢劫,红衣教销赃,海运官员打掩护,三位一体,简直无懈可击。哪怕延琳统领得当,能将如今的流寇全部清剿,只要这条来钱的线路不断,那明年、后年,流寇还会慢慢起来。
说白了,这些流寇一直存在,只不过因为这几年强征徭役的恶果显现,导致流寇变多,严重影响了江淮一代的稳定,这才成了祸患。
冬逝跟延琳分析一番,果然见延琳皱起眉头,厌恶的说,“怎么哪里都有英国公,这世界上的坏事,就不能没他的份么?”
“谁说不是呢?”冬逝无奈叹气,“担心回京会被他针对,结果却要在这里针对他。都怪你,非要剿匪。”
“你在说什么?他们抢了我姐姐的嫁妆!”延琳委屈的说。
冬逝恍然,啊了一声,猛地抓住延琳的胳膊,“原来如此么?”
“什么?”延琳没搞明白,但还是顺势靠近冬逝,不自觉的想闻一闻冬逝身上的墨香味。
冬逝转动眼珠,飞快的说,“他们也许是故意抢了长公主的嫁妆,就是希望你或者寿王追究此事。”
“为什么?他们过得好好地,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因为流寇闹大,万一真的引起今上的注意,派遣得力的朝臣前来剿匪,英国公利用流寇和红衣教敛财的事情便可能兜不住了。”冬逝说。
延琳想要反驳,却被冬逝打断,“你听我说。匪患这种事情,自古有之。英国公跟他们勾结,也肯定不是近几年才有的事情。但因为前几年徭役积攒下来的问题,导致流寇闹得越来越凶,却是英国公不愿意看到的。你想啊。坏事肯定要悄悄地干,闹大了,就完了。”
延琳被点醒,震惊道,“所以他引我们来剿匪,一来是剪除多余的流寇,二来是想让我们在这件事上吃亏。”
“没错。流寇的来源追查下去,肯定会牵扯出前几年强征徭役问题。可当年的官员大部分都因为修桥补路有功,得到了提拔,如今你再挑他们的错处,难免不会被他们记恨。就算你不追究,单单抓干净那些流寇,也是治标不治本。回头你离开,他们立刻会卷土重来,到时候你还可能被追究。”冬逝哀叹,“哎,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就没有好走的路。”
“好不好走都要走,总不能看着他们祸乱江南。百姓做错了什么,要被杀被抢。”延琳说。
冬逝看着延琳,满脸的艰难,好半天才说,“没错,你说的对。咱们得想法子,即不招惹麻烦,又能解决祸患。”
“不招惹麻烦?难道我们不追究到底,不将那些海运官员拔除,还要帮着英国公遮掩么?”延琳的语气有些急。
“我帮英国公遮掩?你想好了再说话!”冬逝当即恼了。
延琳赶紧调整语气,和缓的说,“我是说,想要彻底根除匪患,需得断绝他们销赃的通道,那就必然要处理相关的海运官员,肯定会得罪英国公。想要不惹麻烦的话,不就得,放过那些海运官员,不就是帮……”
冬逝咬紧牙关,无言反驳。因为他就是这样打算的。他不希望延琳因为这件事和英国公撕破脸,延琳现在的实力地位,还远不是英国公的对手。
他明明是为了延琳好,可到了延琳嘴里,竟然是帮英国公?难道延琳不知道,他与英国公的仇怨么?
延琳见冬逝冷漠的看着自己,心中顿时有些慌。
冬逝向来是笑嘻嘻的,乐呵呵的,哪怕生气,也是笑嘻嘻的冷嘲热讽,乐呵呵的夹枪带棍,从来没有冷过脸。
可如今那张清俊明朗的面容毫无表情,晶莹剔透的瞳仁毫无波澜,流畅可爱的唇角毫无弧度,将一个冷冽傲然的男人呈现在他面前,让他既觉得心动,又觉得心惊。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谁在追更,冒个头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