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彦被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还在念叨着素月，披着个毯子就又冲回来，要拜见素月。

彼时延耀已经换好衣服，坐在桌边吃早饭。素月陪在旁边，小心地问道，“我去跟他说两句？”

延耀啪得放下筷子，端起碗喝粥。直到将整碗粥都喝光，这才说，“你想去就去。”

素月搞不清楚延耀为何生气，但还是想会会陆彦，当即起身，出去见陆彦。

见陆彦还跟个落汤鸡似的，素月不由劝道，“陆公子，先去更衣，免得着凉。”

“不，我不去！我好不容易见到你，我哪儿也不去。”陆彦痴痴看着素月，眼睛里竟然积着泪，“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你我，见过？”素月怎么觉得，陆彦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自己久别重逢的媳妇呢？

“你之前来这边登过台，你忘了？重元十二年，重元十四年，重元十七年，你都来过。重元十二年唱了八场，重元十四年唱了五场，重元十七年只唱了两场。我都听了。”

陆彦激动地说，“我早就想跟你认识，可你不见人。我拖了好多关系，怎么都没能跟你说上一句话。还想着有一日到京城做官，必然能唱听你唱戏，到时候再找机会相识。谁知你竟然隐退了。”

素月没想到，陆彦竟是他的戏迷，甚至还有些痴迷。他看着陆彦，心中难免有些遗憾，他已经不能再唱。

“你的舌头怎么了？受伤了？所以不再唱戏了？”陆彦不知道怎么，竟然发现了素月的不对劲。

素月微怔，他才说了两句话，这陆彦就听出不对，想必是真的很了解他。他略微犹豫，苦笑道，“当初，得罪红衣教，被割了舌头。”

“什么！”陆彦大怒，“那帮黄毛，居然割了你的舌头。那你，那你……”

“我现在，口齿不清，不能唱了。”素月垂下头，故作哀伤，“王爷说，要帮我报仇，还要跟你，打听红衣教。”

“我去给你打听。”陆彦说着，一把扔掉身上披着的毯子，大有立刻动身的架势，“我父亲虽然不对人讲，但他有记录的习惯，凡是他处理过的事务，都会录在本子上，收在书房的暗格里面。你等我，我去给你偷出来。到时候，我帮你收拾红衣教。”

说完，陆彦转身就走。素月正想喊他，他却突然止步，转头看向素月，很有些期期艾艾，“你暂时不会走吧？”

“我等你回来。”素月笑道。

陆彦的脸，从脑袋顶，红到脖子根，连连点头，转身跑走了。

素月回头，果然见到延耀走出来。

“素月公子，好能耐。”延耀讥讽道。

素月瞪他一眼，回屋吃饭。

延耀在门边站了片刻，讪讪又回到屋里。

两人在杭州等了几天，没有等到陆彦的人，却等到陆彦的信。信上邀请他们到南昌陆家做客，说他父亲不准他出门。

陆彦在杭州做官，他父亲怎么可能把他困在家里，肯定是他不方便将他父亲的东西偷出来，这才让他们过去。

春分时节，延耀跟素月来到江西南昌，拜访江西总督陆正清。

陆正清带着两个儿子，在正门迎接延耀，恭敬有加将延耀请入府中，招待饮食。

陆家是书香门第，陆正清进士出身，入朝三十载，如今已经将近六十。他与结发妻子连生五个女儿，三十多岁才得了陆彦这个长子，始终如珠如宝的养着。但陆正清还有个幼子陆俊，比陆彦小十岁，是老来得子。

陆彦被溺爱得太过，只知道吃喝玩乐。相反陆俊被养在老太太身边，聪敏好学，早已考中举人，打算参加后年的殿试。

一场饭吃下来，延耀对陆俊非常欣赏，已经等不得他金榜题名，现在就想与他好好结交一番。只可惜陆彦那个讨厌鬼也在陆家，他若是跟陆俊结交，肯定又要惹上陆彦，只能暂且搁下此事，等到陆俊上京再说。

吃完饭，陆正清自然留延耀在府上休息，延耀略微推让，到底住下。晚间，他跟素月喝茶吃点心，等陆彦上门。

陆彦来得有些晚，还提着宵夜。可惜，那宵夜打开，里面却是个册子。

“你们快看，我爹每日都要查看暗格，我一会儿还得送回去。”陆彦说着，还做贼心虚的关上门。

沧海正在院子里打坐，见陆彦关门，明显不悦。

素月上前，说着无妨，又将门打开。若是连个院子都守不住，也不用调查红衣教了。

延耀飞快的看完那个册子，终于知道，红衣教为何要对邹家唯命是从。哪怕邹爽已死，仍旧服从邹杰。

大祭司有软肋捏在邹家手里。

那是几百条人命。

二十多年前，有一艘来自海外的大船，停靠到杭州。船上是三百多金发碧眼的洋人，他们没有官方文书，不能上岸，只能在港口讨生活。但那么大一艘船，交不起停泊的费用，又碍事，引起了当地渔民的不满，就发生了冲突。

处理这起冲突的，正是陆正清。他带着衙役赶到港口，就见大群渔民和那群洋人对峙。领导那群洋人的是一对双胞胎，少年模样，其中一人自称大祭司，一人自称神子。

渔民说那群洋人是妖怪，会放火。陆正清想要问询，可惜那群洋人并不太会说官话，只有大祭司能讲几句，也说不清楚。他便打算将为首那对双胞胎带到衙门，详细问询。但他们以为是要抓拿他们，极力反抗，神子犹如妖邪附体，将大批官兵打伤。

陆正清大怒，上报南直隶总督，请求派兵清剿那群洋人。南直隶派兵过来，千人的队伍，竟然无法擒拿神子。当时的首辅邹爽得知此事，让他暂停围剿，派人与那群洋人沟通，将一个小岛划给他们居住。

那群洋人离开杭州，前往小岛。后来，大祭司和神子便开始在湖广组建红衣教，招募教徒。二十年过去，红衣教逐渐壮大，如今竟然已经成为国教。

延耀将册子还给陆彦，过河拆桥的赶人，“你可以走了。”

“我，我还想再跟素月公子说几句话。”趁着延耀读册子，陆彦跟素月聊了起来，苦劝素月再次登台。

延耀扯了下唇角，想要开口，却被素月抢先。

“今日疲乏，先休息。明日，我们再聊。”素月笑着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势。

陆彦立刻痴痴傻傻的笑了起来，被素月送到门口，满脸的幸福，“那我明日再来找你。我这边的戏园也很多，我带你去看看。我听说你喜欢收集戏本子，我这里有好多，明日拿给你。”

素月点着头，冲陆彦挥手作别。

陆彦走后，素月立刻问延耀如何。延耀的表情不太好，但还是详实的告诉素月。

“根据蛛网的消息，红衣教中只有大祭司和神子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其他都是汉人。也就是说，他们的族人还在岛上，被邹爽控制着。邹爽利用他们的族人要挟他们，让他们替他办事。”总算将红衣教的底细摸清楚，素月满脸喜色，“这个陆彦，果然有货。”

延耀暗暗咬牙，看着素月。

素月注意到延耀不悦，无奈叹气，“你这几日到底为什么，总是不高兴。我做错什么了么？”

听到素月柔声细语，延耀竟感受到一种叫做羞愧的情绪。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做什么都是对，哪怕被训斥，也不会受到惩罚，所以他好像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错过。

可如今，此情此景，他无来由的跟素月耍脾气，让素月为难，他却觉得，是他的错。素月这么好，处处为他着想，他不应该不满意。

对他来说，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素月见延耀沉默，也有些无聊，起身去翻看最近收到的文书。这些文书都是些杂七杂八的消息，重要的已经全都销毁，留下这些不重要的，不担心泄露的，随时查看，以免遗漏。

延耀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抱住素月，“别回头。”

素月正想回头，却听到这话，疑惑的轻哼。他的声音好听得过分，用嗓子哼哼，清脆悦耳宛若铃铛。

“最近总是心烦，态度不好，你不要生气。”延耀尴尬的说。

素月做梦都想不到，能听到延耀说这种好像是道歉的话，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延耀感觉到素月的僵硬，还以为素月不想理他，心中有些着急，又说，“我会改的。”

素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转头抱住延耀，边笑边说，“我的王爷，您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法改了。”

延耀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啊。”素月慢悠悠的说，“我的意思就是，你这样，挺好，不用改。”

延耀忍不住露出笑容，心口都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听素月说话，总让他觉得开心。

两人早早歇下，第二日便离开陆家。

延耀离京为太子寻医，一年多的时间，从未在任何官员家里暂住过，从来都是住驿馆、客栈或者民宅。他是不希望有人说他结交朝臣，这次完全是为了获得情报，才在陆家留宿，一天已经够多。

陆彦送两人离开，始终缠着素月，仍旧在说那个话题，希望素月能再次登台。

素月耐着性子，一遍一遍拒绝，还在趁机打听，“那本册子，你看过么？”

“看过啊。我本来想背下来，直接转告你们，可惜，记不住。”陆彦理直气壮的说。

“小岛的位置，你知道么？”素月直接打听。

陆彦摇头，但他转了转眼珠子，又说，“我可以帮你打听，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

“再次登台？”素月也是头一次，遇到如此痴心的戏迷。

陆彦点头：“我为你找到小岛的位置，你为我再次登台，可以么？”

素月略微犹豫，点头答应。

陆彦眉开眼笑，恨不得立刻就去帮素月办事。可他还是舍不得，将素月送到驿站，这才恋恋不舍的离开。走的时候还不停回头，跟素月约定，要随时联系。

延耀忍着气，只当没看到。他不想因为陆彦，跟素月发脾气。

虽说陆彦答应打听小岛的位置，但素月向来不会只扔一张网捕鱼，同时也吩咐蛛网去调查小岛的事情。但是邹家确实将这个消息瞒得很好，即便有些人知道有个小岛，也不清楚小岛的具体位置。

小岛的消息不好查，但安南战事的消息却能轻松得到。就算蛛网不传消息过来，太子写来的信，也会提及安南。

安南的战事终于全面爆发，宸王和马将军带兵进入安南地界。可是安南丛林密布，地形复杂，十分不利于大规模作战。

安南那边不仅有邹杰提供的粮草，还有邹杰提供的间谍，几乎掌握了大祁军的主要行动方向，也让战事变得更加困难。延耀嘴上说着那是老四的功劳，与他无关，行动上还是出手帮忙，帮谢成玉截断了邹杰对安南的补给。

邹杰的补给被切断，并不足矣逼死安南，因为安南本身就物产丰富，靠着自己也能勉强支持。他们占着地利人和，只要不跟大祁军硬碰硬，可以打好几年。

但大祁军却不能长期跟他们空耗，虽说补给充足，可那都是需要烧钱的，国库不足以支撑他们长久作战。皇帝给的期限只有八个月，要抓拿安南总督押送京城，活的死的都行。

整个四月，延耀在江西境内寻访名医，没什么收获。连续找了这么久，听到的却全是坏消息，任谁都会失去动力。但延耀却仍在坚持，只是没什么劲头，仿佛在例行公事，也几乎没再展望治好太子的美好光景。

素月则开始每日吊嗓练功，想着若陆彦真的能找到小岛的位置，他总要真的能登台才行。延耀看他如此刻苦，忍不住阴阳怪气，“你想登台就登台，不要拿陆彦当借口。”

素月并不生气，笑着说，“我就是练练。”

别说，素月真的没有白辛苦，五月初的时候，陆彦真的送来一张海图。他得意洋洋的翘着下巴，“你肯定想不到，我是从哪里得来这张图。”

“这图是真是假，还要查验过才行。”延耀不爽的睨着陆彦。

“快跟我讲讲。”素月却笑着说。

陆彦叽叽咕咕说了半天。他抓住陆正清当年处理洋人的那条线，连着挖出好多老人，终于找到当年送洋人上岛的船员，从他的记忆中挖出小岛的位置，标注在海图上。不得不说，这个陆彦若是想做什么事情，还真的会锲而不舍的努力。

“怎么样，素月公子，准备好上台了么？”陆彦摇头晃脑，“素月公子久未登台，肯定需要时间练习，不如我……”

“明日，青湾戏园。”素月笑着说。

“啊？”陆彦本来还想给素月提供场地，提供人员，让他排练。这样自己就能守着素月好几天，天天都听素月唱戏。

“白蛇传，可以么？”

“你这段时间没练白蛇传啊。”延耀在旁边嘀咕。

“他练什么了？”陆彦看向延耀，终于意识到，素月竟然始终跟贤王在一起。那岂不是，贤王每天都能听到素月唱曲儿？

延耀扯了下唇角，得意地笑，才不告诉陆彦。

“陆公子，您先回，我要排练。”素月说着，起身送客。

“啊？我，我再跟你说会儿话，行么？”陆彦舍不得走。为了帮素月查到小岛的位置，他这段时间都没有时间拜访素月，只是每日来送些东西，说两句话。

“你也希望，我明日能唱好，对吧。”素月笑道。

陆彦期期艾艾的看着素月，到底不情不愿的离开。

延耀暗暗咬牙，什么玩意，狗皮膏药似的甩不掉。若不是为了小岛的位置，早就走得他找不见了。

素月说要排练，并不是编瞎话。但他排练得也很随意，只是到青湾戏园里走了下场，就结束了。

青湾戏园到不是他们的产业，只是与素月相熟，经常交流，听说素月要借地方唱戏，爽快答应。

素月最拿手的，自然是牡丹亭。但青湾戏园最出名的，却是白蛇传。为了避免麻烦，素月只取代白蛇上场，其他的还让他们同平时一样。

延耀见他也不真的排练，担心的问，“这样没问题么？”

“不过完成陆彦的心愿，需要很认真么？”废太多心思，延耀又要吃醋了。

这么些天下来，素月终于搞明白，延耀是怎么回事。原来就是占有欲作祟，不高兴陆彦喜欢他。这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以前他还登台的时候，戏迷多得是，也没见延耀闹过别扭。

“不需要，当然不需要，随便唱唱就可以，唱完我们就走。”延耀当即笑了起来，“要我说，应该核对过小岛确实存在，再给他唱。万一他给我们的海图有问题呢？”

素月倒是没想到这层，竟真的犹豫起来，“你说的也对啊。那要不要……”

“不要。明日唱完，我们就走。”延耀斩钉截铁的说。

素月无奈的笑。

第二日是阴天，从早便乌云密布，燕子低飞，金鱼浮水，却直到午后，都没有落雨。青湾戏园的班主跟陆彦也非常熟悉，知道陆彦喜欢下午听戏，特地给素月安排了下午场。

这日原本没什么人听戏，但听说来了新角儿，还是京城有名的素月，当即全都冲进戏园，想要一睹素月的风采。素月倒是没想到，自己隐退几年，竟然还有如此的人气。

延耀和陆彦坐在二楼最好的包间，面前摆着茶果点心。陆彦喋喋不休的讲着这戏园多好，这位置多好，今日的戏多好。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素月多好。

“素月这把嗓子，我这辈子也没听到过第二人，真的太脆了。特别干净，就像琉璃似的，有那种，晶莹剔透的感觉。所以我就说，他哪怕吐字不清，只是哼哼，也足够把所有人都迷晕。”陆彦说道激动处，干了杯茶水，“你说，他怎么能不唱了呢！那可是整个大祁的损失啊。”

延耀被陆彦烦得够呛，但又不想任性的耍脾气，只得黑着脸，咬着牙，默不作声的忍着。

直到正式开场，陆彦才终于闭嘴，专心与戏台之上，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素月，仿佛要将素月看穿。延耀的心思也都集中在素月身上，烦恼顿时消去。

太久没见素月登台，似乎已经忘记，素月唱戏时的模样。

素月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曲调还是那么精准，只是吐字再难像之前那么标准。可素月处理得很好，重要的词语都唱得极清晰，其他地方纵有模糊，配上他精湛的演艺，也让人很容易领会其中含义。

素月的身段很好，纤细柔软，虽然没有曲线，但厚厚的戏服穿上，摇曳的步伐踩着，自然就有种千娇百媚的情态。可他又不故意谄媚，那股子风流，艳而不俗，濯而不妖，反而更加勾人。

戏台上的素月是如此耀眼，楼下看客皆如痴如醉，唱段的时候鸦雀无声，过场的时候又掌声雷动，等到整场戏结束，全都涌向班主，询问新角儿下一场是什么时候，嚷着要约上好友再来看。

陆彦望着楼下混乱的人群，终于再次开口，“看吧。素月就该站在台上，他不是不能唱。”

延耀看向陆彦，没说话。

陆彦转向延耀，脸上竟有种看透世事的成熟，“这世间阴谋诡计，争斗杀害，只有素月的戏能让我短暂抽离。让我觉得，这世间仍旧有美好存在。素月是个能让人幸福的神奇存在，对不对。”

延耀没说话，站起身离开。

陆彦也连忙站起身，没有追，只是喊道，“我这辈子，还能再听到素月的戏么？”

延耀没回头，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能。”

离开戏班的时候，外面下起小雨，素月打着伞，不想坐车。

“走回去？”他笑着问延耀。

延耀点头，跟素月共撑一把伞，慢慢的往驿馆走。

“好久没唱，有点紧张。”素月难掩兴奋，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延耀，“还好么？”

“好，从来都是最好的。”延耀看向素月，只觉得心中酸涩。若他不强占素月，让素月帮他经营蛛网，素月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单纯的当他京城第一名角儿。

“倒也不能说最好，但定然有可取之处，不然，也不会这么多人喜欢。”素月扬了扬下巴，别提多骄傲。

“你想回到台上么？”延耀轻声问。

素月转头看向延耀，面露疑惑，“你是说，有空再登台？”

“我是说……就……到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办个戏班子，过安稳的生活。”说到这里，延耀直觉的心里堵着块石头，就要喘不上气了。

素月突然停下，愣愣看着延耀。

延耀神色恍惚，没注意素月停下，走出伞的范围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素月。

雨像断了线珠子，一串串的往下落，并不大，但渐渐也淋湿了延耀的头发。雨丝顺着延耀的脸颊流下，好像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