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筠拖着有些酸痛的身体从房间里走出来，发现沙发上空无一人，只有被子毛毯摆放得整整齐齐。她下意识地瞥了眼时间，发现才7点多，心中疑惑更甚。

一大清早的，人跑到哪里去了？

正懵在原地，不久便听到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钟余一进门就看到愣着不动，而且眼神迷离的程知筠，心里觉得她可爱，却不能表现出来：“学姐你起来啦。我拿了你挂起来的钥匙出去跑了会儿步，顺道买了早餐。”

“嗯”，程知筠点点头，接过钟余带回的早餐一边打开一边问：“是不是昨天没睡好啊，醒这么早。”

“不是，是我早起习惯了。”钟余正小心翼翼地把豆浆倒进杯子里。

两人洗漱完毕，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安安静静，只有电视机里播放着晨间新闻的声音。

见钟余吃得差不多，程知筠开口道：“被子已经烘干了，吃好了我送你。”

“好，麻烦学姐了。”钟余小口咬着包子，尽可能拖长了吃早饭的时间，程知筠很有耐心地陪着她。

没有等到邀约，可能，今天程知筠不去图书馆了吧，钟余这样想着，可失落的情绪还是渐渐从心底泛起，酸酸的。

车子稳稳地停在了宿舍楼下，钟余抱着被子和程知筠道别，直到看不到汽车影子，她才缓缓地上了楼。

宿舍里空无一人，钟余估计室友们约会的约会，逛街的逛街，不到晚上是不会回来的。收拾完被褥，她平静又茫然地坐在床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无论是光线还是新鲜的空气，此刻都透不进来，她有些烦闷。

想到昨晚，到底还是难掩失落地垂下了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了一种好像永远都无法再靠近程知筠的感觉。

直到家里打电话来催，钟余才恹恹地出门，而她不知道的是，不远处，程知筠目送着她离开了宿舍。

程知筠开车到转弯处，确认钟余上楼之后，便寻了处不惹眼的树荫，停好车静静地坐着，一步都没有离开过。

封闭的空间给予了足够的安全感和私密感，她的脑海里开始像放电影一样，反复重现着半年来两人相处的场景。一旦认真细究，原本那些并不会令人在意的细节，就好像受到刺激一般被点亮，重重地提醒着她其中的不同与偏爱。

她想起来和钟余一起吃火锅的那天，在游戏厅门口，女孩为了让她听清说话，突然间靠近，而她习惯了与这个世界保持安全距离，一瞬间惊慌失措，不自觉流露出了疏离、抗拒和冷漠。

她不知道钟余有没有感觉到，因为女孩的小鹿眼睛依旧熠熠生辉，笑容灿烂地跟自己说一起去玩。

突然，程知筠的眼前缓缓地放大重现了钟余转身的一瞬，清晰可见的，原本嘴角洋溢着的笑意，瞬间退散。

还是感觉到了啊……那么，她是怎样迅速收拾好心情来面对冷硬，又继续强颜欢笑的呢？

程知筠在一浪又一浪的回忆中渐渐有了窒息的感觉。

她看见钟余垂着头离开了宿舍楼，无精打采地往距离地铁最近的校门方向走去，隔着远远的距离，钟余的侧影越来越小，一时间，她居然心跳如擂鼓，狠狠地震痛了五脏六腑。

这是心动吗？

对一个女孩，对自己的学生，怎么可以？

程知筠看着钟余的侧影艰难地、挣扎着承认了，然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双手掩面，似是因为羞愧而无法直视这个事实，下唇咬得发紫，渗出丝丝血线来，她紧绷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冲进鼻腔，情绪才获得了平复的契机，理智暂时回拢。

再度深深凝望了一眼钟余宿舍所在的方位，程知筠驱车迅速离开学校。

回到家，她将自己重重地扔在沙发上，积压的酸楚堆满在心头和双眼，却无法随着缓缓淌出的泪水得到释放。

紧紧抱着那床整齐的被毯，根本不存在的温度让她意识到，在自己最熟悉、最有安全感的空间里，钟余的身影也是无处不在的……

阳台上，钟余抱着醉酒后的自己回房间，细心照顾。

书房里，她们一起收拾，一起学习讨论的场景犹在眼前。

餐厅，她给自己准备的礼物还在静静地提醒着她要好好喝水，好好吃饭。

卧室……

不知不觉中，她早已自然地深入了自己的生活。

恍惚间，程知筠似乎能够看到钟余那漂亮得刺眼的笑颜，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触碰，但是那一瞬间，钟余声声叫着自己“老师”“程老师”的声音一遍遍笼罩过来，和钟余的家人们坐在一起的场景一次次浮现在她的脑海里，那些欢笑、照顾和老人的殷切的关爱，时刻清晰地鞭挞着自己的灵魂。

她居然真的放任自己伸出手想要触碰女孩，程知筠心里生出对自己的失望和厌恶。

怎么可以，她怎么能，也对自己的学生产生这样的感情？

果然什么都抓不住。

抓空的一瞬间，仿佛一脚踏空直坠悬崖的恐惧席卷了她的脑海，本来就不应该有这种妄图的啊……

钟余在这样青春的年纪懵懵懂懂，而她身为师长，却没有把握好师生之间相处的尺度，没有对她产生正面的影响。

责任当然是在她程知筠。

蜷缩在沙发角落里，她死死地握紧了抱住双臂的手掌，当情感不再受到压抑，便会试图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化为实质，便是哭泣声渐渐充满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

程知筠已经很久没有清醒着痛哭一场了，当她习惯了用酒精麻木痛苦，偶尔这样强烈直白的情感冲撞令她一时难以自制。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桌上不断亮起的手机有了刺眼的感觉。

号啕，抽泣，沉寂，程知筠的情绪跟着逐渐暗沉的天色一起，慢慢安静下来。

铃声已经响了很多遍。

“喂，妈，你们到家了？”程知筠想起今天是爸妈回国的日子，认认真真地清了嗓子，确认没有太大的异常才接起电话。

江有芸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因为担心，显得有些急切：“是啊，我们刚到机场，年年，你没事吧？”

程知筠故作轻松地撒了个谎：“我没事，从健身房回来就去洗澡了，所以没听到电话响。”

“原来是这样”，电话那边，江有芸松了口气：“你声音怎么了，怎么哑哑的，感冒了？”

“有一点儿，松亭连着下了挺久的雨，不过已经快好了。”

“那你记得吃药，好好休息，我跟你爸现在回家，你有时间就回来，妈给你做好吃的。”

应了一声，又叮嘱父母开车注意安全，程知筠挂了电话点进微信，钟余的头像上，小红点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恍然间，就像女孩儿的身影，明艳艳地出现在了她眼前。

【学姐，到家了吗？】

一张丰盛的五菜一汤照片，【学姐吃饭了吗？我今天中午吃大餐哦！】

视频里，年轻的姑娘干脆利落地进了三分球，转过身冲着镜头晃了晃比耶的手指，程知筠看得有些失了神。

钟余有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很好看。

一条条信息，都是热切分享给自己的生活片段，程知筠仿佛可以透过屏幕触摸到女孩滚烫热忱的心。

除了喜欢，还有别的理由会让人这样做吗？程知筠想不到，大概确实没有吧。

她性子不算外放，却也在恋爱时有着极强的分享欲，那种想要和对方同步的情感，仿佛是天然便深刻于人类爱情神经中的烙印。

否则，“今晚月色真美”也不会被用来表达爱情。

“老师，你头发乱了哦。”游林泉街的那晚钟余说的这句话从记忆中蹦了出来，这次程知筠确认，绝不是什么巧合。

那时候的钟余笑意坦荡，她还以为是自己书读得太死，想得太多，原来只是因为说话的人有着明确的喜欢，并不违心罢了。

指腹轻轻擦过屏幕上可爱的皮卡丘，程知筠嘴角勾起一抹凄楚的苦笑，她早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也不再有做梦的权利，她的爱情早已随着惨烈的过往埋葬在深渊之中，令人望而生畏。

女孩热烈孤勇，或许不可劝说，恐怕无法阻止。

那就让她自己来了断吧。

直到第二天，钟余都没有收到程知筠的任何回复，虽然想着她可能因为忙着写论文所以忘记了，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失落，最后也没有再打扰她。

“各位同学，论文要求大家都清楚的话就可以下课了，下周上课之前，请学委收齐发到我的邮箱。”讲台上，程知筠布置完论文作业便收拾东西离开了教室，钟余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没有得到任何眼神的交流。

好像有点反常，钟余感觉到了，却说不清楚。

“小鱼，小鱼”，叶时青的大嗓门唤醒了有些出神的她：“你想什么呢？走啦，吃饭去。”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除了每周依旧抽查早晚自习情况以及上课之外，程知筠便不再出现在教室里，和钟余之间最后的私下交流停留在她说自己忙于论文这件事上，偶尔微信联系，也只是简单说说班级事务。

只要不是事关班级，程知筠便不再回她的信息。

对于如此突然且明显的变化，钟余当然立刻察觉到了，同时也感受到了有力无处使的挫败。

“乐乐你最近怎么啦，打游戏都心不在焉的。”又一次团灭之后，傅期然果断退出游戏打电话。

钟余闷闷地开口：“没什么，就是有些无聊。”

“无聊？”傅期然有些不敢相信，她这学期的课已经算多，但钟余的课表却是更饱和的状态，也就是周末她们才能一起玩会儿游戏：“别瞎说了，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从小认识到大，你肯定有心事。”

沉默了好一阵，钟余才试探性地问：“然然，我要是喜欢女生，你会怎么想？”

然后，是又一阵更长久的沉默。

“有点惊讶，不过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欢。”傅期然确实花了一些时间，才能消化这个信息。

“就这样？”钟余不可思议地反问，她显然没想到好友的反应会如此平静。

傅期然轻笑：“不然你以为我是跟你绝交，还是煲心灵鸡汤劝你？同性恋只是一种小众的性向而已。”

“不过你应该不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在烦恼吧”，傅期然用肯定的口吻发问：“上次你说已经有动心的人，是谁啊？”

钟余不想对好友有所隐瞒，也不愿自己的喜欢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无法坦坦荡荡，她如实地说出了“程知筠”三个字。

换来的是电话那头因为震惊而结结巴巴的话语：“程……程知……程老师？”

这个消息显然是更需要好好消化的。

“钟余，你可真行，我原本以为是同学，最多是学姐什么的，没想到你直接来个炸的啊！”傅期然显然一时之间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就是她了啊。”

“你别告诉我，你是因为表白失败才这么不开心的啊。”傅期然有些担心，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一时冲动也是可能的。

“没有”，钟余苦笑，然后把最近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最后得出结论：“但我觉得她可能知道了。”

傅期然沉声道：“先不说年龄和身份的差距，她能不能接受同性，会不会喜不喜欢你都是未知数。你这条路，选得也太难了。”

“我知道”，钟余语气坚定地：“不管我们之间有多遥远的距离，也不管会有多少阻遏，是我先喜欢她的，我该先走向她。”

傅期然太了解钟余的性子，她做什么都用最高的标准去要求自己，辛苦是必然的，但也造就了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韧和明朗，令人羡慕。

可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我支持你”，傅期然觉得，对于好友的决定她不应该再进行更多的，所谓理性的探讨：“不过如果她真的已经察觉到了，你最好跟她说清楚，至少让她明确知道你的存在。可你别用错方法了啊，要追也得慢慢来，把人吓跑了找我哭可没用。”

钟余鼻子一酸，喉咙有些发紧，玩笑道：“那我绝对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你身上。”

两人默契地笑出了声，闲聊几句后便挂了电话，有了更亲近的人知晓秘密，钟余觉得心头的压抑都减轻了不少。

清明节气，笼罩松亭多月的阴冷和潮湿被连日的阳光驱散，晴朗的气息渐渐浓郁起来。

假期之前的最后一节晚自习，程知筠巡到班里，照例嘱咐学生注意离校返校路上的安全，钟余抓住机会跟学委打了个招呼，便一路跟着她走到了停车场。

程知筠知道身后跟着个尾巴，如果非要说些什么，停车场总是比教学楼附近更方便，走到车前，她背着身开口：“有事？”

她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寒气包裹的冷硬感，完全不似以往的柔和。

“有事”，钟余控制着自己，没有真的打个冷战：“程知筠，你可以转过来吗？”

当着她的面叫了全名，钟余在给自己心理建设和勇气的同时，也是在告诉她，无论身份如何，年龄如何，在情感层面上，她们终归是对等的。

程知筠的身体僵了僵，却还是没有动。

钟余没有丝毫犹豫地一步一步走近，程知筠垂着眼眸，没有看她，却感觉那人像是一束融冰的阳光，不顾一切地照射在她身上。

“你不愿意转身，那我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