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九年，永乐皇帝朱棣迁都北京，南京城成了留都，亦就是说，不愿去北京城的大人们，都可以留在南京城养老，因为南京城有与北京城一模一样的一套官阶系统。

永乐二十一年春，永乐皇帝薨，该年，太子朱高炽继承大统，次年，改年号洪熙。

江寒衣的父亲曾是为洪熙皇帝服务过的太医，洪熙皇帝在位时间很短，只有一年时间，准确来说，甚至一年都不到。洪熙皇帝只在位了十个月，他本人亦是个很和善的人，本应说江医官在太医署里遇不到什么大事，即使遇见了什么些微事情，也该是没有大妨碍的。

可惜，江医官遇见了大事，还是一起足矣震惊朝野，还连累江家被满门抄斩的大事。——洪熙帝薨了，皇帝心梗死去的前一晚，他表现得很正常，而在这一段时间内，他一直有服用太医署开给他的壮..阳良方。等皇帝薨逝，太医署整齐一心，从未如此齐心地将矛头对准了一个没有什么后台的医师——江照眠。

江照眠为洪熙皇帝服务才三个月有余，他还没做出甚么重大成绩，就有了功勋彪炳的从医记载，把皇帝治薨了。

江家被锦衣卫抄家灭口的时候，江寒衣躲在她家院子的井底，上头火光不断，江家的小姑娘被寒冬腊月里冰凉的井水泡坏了身子骨，江寒衣得了寒症。这个症状只有江寒衣自己清楚，因为若有外人知道她有这个病，那说明有外人知道江家人没死绝，那就说明，江寒衣是不该现在还活着的，还活在南京城里，天子脚下。

沈鸩九就知道江寒衣有病，他还带她去治病。

江医师的嘴抿得很紧，她有些不高兴了，不，不止是不高兴，是不愉快，是愤懑。她发现沈鸩九沈大人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有寒症，那就说明，他很有可能就知道自己的来历和身份，但他不说。沈鸩九不说，那自己的性命岂不是就吊在这个人身上，他现在不说，万一哪一天他想说了，自己岂不是要顺着沈大人的心情去要死要活？

思及此处，江寒衣转头看了沈鸩九一眼，她手里两根银针闪闪发光。

你不死，就是我死。

既然是你不死我死的关系，那就你死好了，在这暗黑小屋里，江医师的银针凑到沈鸩九脖颈之时，此刻杀了他，一定无人知晓。而且这里香料价值惊人，又都是走私来的，说不准查到这里对于朝廷又是一桩功德，她江寒衣再一次着锦衣立功了。

外头有响动，江寒衣正在点数，沈大人迅速吹灭了江姑娘手中的火折子，拉她的手，“走。”

沈鸩九拖着下属手臂出了江边这间要价极高的酒楼，南京城江畔的风啊，吹过了江姑娘的长发，亦吹过了沈大人好看的脸。“你脸怎么还这么红？”江寒衣一手伸出去，摸在沈鸩九额头，“病了？”

“不烫啊！”

沈鸩九的额头并不烫，不是发烧所致，江寒衣的手往下移，想摸摸沈鸩九的面部，摸他的面部，即是摸他的脸。

江寒衣的手还没摸到沈大人的脸，她的手腕子已经被抓住了。“你在害羞？”江氏女笑道：“沈鸩九，你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天下女人都想占你便宜。长江里就有水，我建议你现在就去近水照照，照照你的脸，比猴屁股还红。”

沈大人不吭声，只盯着江寒衣。

“行了，不让我看就算了，我也懒得跟你啰嗦，我回去了。”江寒衣缩手。

“你刚刚想杀我？”沈鸩九依旧捏着江医师的手腕子，“我问你，你刚刚想杀我？”

“没有啊。”江寒衣不笑了，她穿着窄袖收腰的便服，裙上绣五福纹样的蝙蝠，这刻抬起双手说：“沈大人是不是烧糊涂了，我为什么要杀你，我又有什么理由想要杀你？”

沈鸩九依旧握着自己下属的手腕子，江寒衣轻轻拉他的手，“放手，男女授受不亲，沈大人不要老是抓着我的手，我会误以为沈大人是对我有意思的。”

沈鸩九清亮的眉眼落在她额头发间，他松了手，似乎还轻轻叹了口气。

江寒衣心说：叹息，叹你个大头鬼，别在老娘面前装模作样，知道我想杀你，还问理由，都知道我想杀你了，我怎么会告诉你理由？难道你问了，我就要回答你吗，难道你问了我就一定要承认吗？

沈鸩九扭头望着码头上的渔船，船上星火点点，江寒衣则错过沈鸩九的目光，抬头看星星。

江畔边上，一男一女，一个看江水，一个看星星，“你，”两人同时出声。

沈鸩九道：“你先说。”

“你先说，”江医师回。

沈鸩九看她，江寒衣笑，“听说你要去云贵川剿匪了，是真的吗？”

沈鸩九说：“我没有生病，我脸红是因为栀子花，方才那道十八春里有栀子花，我闻栀子就会面红，无妨，两天就散了。”

“那明天我给你抓副药，你这是病症，得治。”

江医师又道：“而且云贵那边花多、树多、虫蚁多，尤其是你这样的体质，过去千万要仔细小心。不过沈大人，我到时候会给你配好驱虫药，还有治你面红的，绝不让你再轻易脸红，别人家姑娘看见会误会的。”

江风吹过，江寒衣声音又轻下来，沈鸩九则笑了笑，还是望着她笑的。

江寒衣问：“你笑甚，古古怪怪，别说消息是谣传，你不去了？”

沈鸩九道：“去，调令都下来了，三日内动身。”

“那你笑甚，这是什么喜事不成？”江寒衣心说：离开南京城，人家这是撵你出皇城呢，还笑，不知道自己被外放了？

殊不知沈大人回：“我去，你也去。”

江潮涌起，江风滚滚，江寒衣捏着拳头，恨声问道：“为什么我也要去？”

“如你所说，我闻花香就红脸，这是病症，得治。”沈大人转过身来，“你看我脸红的，这一项折损我的美貌，再思及云贵那边地势，我反复思量，终是觉得带上你比较稳妥。”

“我不去，你叫殷星野去！”

“他不是锦衣卫的人。”

“你换别人去。”

“别人不懂治我脸红。”

“我身体不好，不能跋山涉水。”

“我会照料你。”

“沈鸩九，我不去！”

“名册已经定下了。”

江寒衣侧身，“沈鸩九，我杀了你......”

沈大人轻轻一晃，错开她伸来的手，“江小旗，你今天这是第几次以下犯上了，再要如此，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