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回了一趟忘川府，却没找到昭明，奈河桥头坐了另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清秀圆脸姑娘，手法生涩地一勺一勺给上桥的亡魂舀着汤。
她端坐在一片长条形的人影中，像海上伫立不倒的灯塔。
那姑娘一见我，蹭一下站起来。
“昭明大人和我换了几天的班，说是有事要到上面去。”她指指头顶，又匆匆跑去接待下一位上桥的客人了。
我知道她说的“上面”是指中界人间，或者是再上面一层的上界九重天，可是人间漫漫，九重天更加辽阔，想找到一个人何其困难？
有点怀疑是昭明算好了时间，故意躲着我。
“对了，府君！”那姑娘忽然又跑回来，摸遍全身的口袋，最后从袖子下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递到我的手上，“昭明大人留了这个给我，嘱咐我一定要亲手交到你的手上。”
我低头看去。昭明写得一手漂亮的字，笔墨流转，在纸上勾勒出一句话——
执念成梦，不入轮回。
“多谢了，昭明。”我看着那姑娘透亮的眼睛，缓缓说道。
她拢起手，弯腰朝我行礼，“我会转告孟婆的。”
我绕过她，掀开了路边一只博山香炉的盖子，伸手探了下香灰的深度。红烟铺面而来，我摇摇手，挥开眼前的一片朦胧。
“昭明大人走之前放了半月的用量，现在才点上没几天，烟确实是会比往日要大一点。”那姑娘料理完桥上的事，跑下来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站定，解释说道。
我嗯了一声，站起来拍拍衣袖，掸落附着在上面的暗红色小颗粒。
“既然是代班，”我问那姑娘，“那原先是在哪里供职的？名字叫什么？”
那姑娘不卑不亢，回答道：“第二殿楚江王殿下侍者，名唤晨阳。”
“好，晨阳。”我盯着她苍白的脸庞，意味深长说道，“等昭明回来，你一定要帮我把话带到。”
“是。”她垂下眼帘，再一次向我行礼，低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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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这处被挂上“雨荷堂”牌匾的地方住了几天，种着柳树的白石板院子再也没出现过。缨儿天一黑就火速把自己锁进房间里，坚决不肯出来，连我都叫不动她。
几天后，她顶着眼下两块乌青过来帮我干活。
“你不是锁了门了吗？”络儿满脸困惑地看着她，“还上了三道锁，逼得我想进屋睡觉只能翻窗。晚上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啊？”
“别提了，姐姐。”缨儿接二连三地打着哈欠，“昨晚我半夜一睁眼，又看见院子里的大树顶上有个人影，一下整个人就清醒了，偏偏她还转过身看着我……我和她对视了一晚上，人都麻了。”
还以为缨儿不会发现呢……
一到夜里，透过窗户，我就能看到小丫头坐在院子中央那棵合欢树的树顶上，抱着膝盖对着院墙外高高低低的别人家的屋顶，一动不动地静静看着。
不过夜里一抬头这么一晃眼，确实还是怪吓人的。于是当浓稠夜幕再次把这座小城包裹住时，我轻点窗棂，落在她身边。
人还没站稳，她忽然从静止中活了过来。
“你是飞上来的吗？”
我反问她：“那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她托起腮帮子看着我，笑得人畜无害，“从前先生教过我这些，喏，这处，还有这处……”她对着底下几处隆起和檐角指指点点，“在这些地方借力，就能上来啦。”
我默默瞟了一眼刚踏过的地方，裙子忽然被拽了拽，她探身把我往身边拉，乌黑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
“你也会飞，一定认识先生吧！我叫王淳媛，这位姐姐，我该怎么称呼你呀？”
我沉默几秒，刚蹲下来，王淳媛就往边上挪了挪，给我让了个位置。
“姓叶，叶蔓殊。”
精致得像只瓷娃娃一样的孩灵扬起大大的笑容，“那我就喊你小殊姐姐吧！”
我许久没有和世人打交道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何况这是个孩子。筹措了一小会儿语言，我决定先把缨儿的事情和她说清楚。
“我的女使托我转告你，可不可以不要晚上盯着她看？”
“哦……”瓷娃娃点点头，“我喜欢她，想和她说话。”
“她胆子小，被吓得已经好几夜没睡好觉了。”
瓷娃娃继续点头，“我没有恶意，只是一个人太孤单了，想找人说说话。”
我停顿了一下，编不出谎话，“你已经死去很久了。”
瓷娃娃还是点头，“嗯，我知道，他们告诉过我，我已经是鬼了。”
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哦！那个姐姐怕鬼呀！”
她一下赧然，对我说道：“漂亮姐姐，请帮我转告她，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吓她的，扰了她这几夜的好梦，实在抱歉。”
我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好说话且有礼貌的孩灵，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句子除却声音稚嫩以外，条理清晰，根本不像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会说的话。
我问她：“你刚刚在看什么？”
她伸手一指，我辨认了半天，才看出她应该是在说墙外的那条街，眼下早已宵禁，街上空无一人，风卷起地上的沙尘，寂寞地转了个圈。
“十里街？”顾家本家所在的地方。
“嗯。”她掰着指头数，“八，九……十三，十四……还有七天，这个月的鬼市就开门了。”她的双髻上插着的步摇，坠着不算轻的金饰，随着动作摇来晃去。
每月十五都没有宵禁，灯火彻夜不灭，这一天中界与下界连接的大门敞开，亡魂任意出入，忘川府四家判官聚首，汇报近期的事务。八月十五是大堂会，其他每月都是小堂会，四家轮流主办。
判官混迹在世人之中，他们的聚会，自然也隐藏在人间市集的繁华灯火之中。只是每次这个时候，总有生人误入鬼魂的市集，从摊位上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一触碰到隔日的阳光，就会像皂角泡一样消失，无论怎么找都回不来了，只剩下一位意犹未尽的买者。
这些故事在中界广泛刘闯，逐渐有了“鬼市”的名号。
“你要去‘鬼市’？”我挑起眉，“是想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瓷娃娃的脸立刻黯淡下去，本来软糯灵动的声音糊到了一起，明显的不太高兴，“只能在这里看看。外面的人看不到我，我也出不去。”
她垂下脑袋，头上的步摇停止了晃动。我终于看清金簪底下坠着的坠子样式，只有一指节的长度，却细致地雕出了只金凤凰的身躯和羽翼，每当女孩动起来时，金凤凰就在她发间晃动，远看仿佛真的在飞舞。
“小殊姐姐，”王淳媛忽然抬起头，“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和先生一样，都会‘飞’呢？”
我哑然失笑。
自有记忆起，我就跟随在冥府君身边，那时忘川府已然繁盛，她即将远行，便把我托付给了四个通灵世家的初代家主。先生们将自己所长都悉数教给了我。四个通灵世家的家传，又岂止这过不留痕的身法？
可超出中界规则的力量是需要严格对普通人保密的，我无法告诉一个普通凡人这些的事情。
这是规矩，忘川府的规矩。我不得不遵守。
于是我对她道：“你说你是尊师所授，那我当然也是家师的教诲。”
回答了，又仿佛没回答，简称废话。这也是齐先生教我的。
只是……我暗自想道，王淳媛明显并非通灵世家后裔，是谁偷偷教了她这些只有通灵世家弟子才能学习的东西？她所说的“先生”，又是谁？
而且她说她名为王淳媛……
话语可以作假，记忆却不会骗人，这种时候，可以用一个小小的法术……
“阿媛。”
“嗯？”
我朝瓷娃娃伸出手，“来，我带你去见先生。”
她揽住我的脖子，任由我把她抱起来。我往前跑了几步，忽然纵深一跃，径直跳下合欢树。
风从我们耳边呼啸而过，她却丝毫未表露出害怕，反而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小殊姐姐，你会‘飞’，是因为你是判官吧？”王淳媛趴在我的肩头，很轻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告诉你一个秘密，先生……也是判官哦。”
我心一空，小院同合欢树从我视线中消失，没有尽头的黑暗中突然涌出一团一团白光，朝我们坠落的方向飞去。我抬手把王淳媛的脑袋压在怀里，手腕翻动，在虚空中画出阵法。
“寅风，起！”
霎时间卷起一阵灰黑交杂的尘风，光从尘土的缝隙里渗透进来，斑驳照在身上。无形的力量化作薄纱笼住我们，稳当地朝白光正中飞去。
飞沙走石都散开后，赫然是熙攘的大街。长街两侧架着彩色的帐幕，三大门楼上皆有金铜铸造的百余尊罗汉像，左右各一座瓶状的琉璃塔，塔下彩衣游人如织。
王淳媛揉揉眼睛，看着四周惊讶道：“这是中都？相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