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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解铃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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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都最负盛名的当数相国寺,传说本是旧朝荒废的佛寺,南丽平定后定都于此,重建相国寺三重门,门楼雄伟,上有太宗皇帝亲笔题额金字。

我们并没有在须臾之间真的来到中都,只是身处王淳媛记忆中的一个片段,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尚在前朝,战争还没有开始,中都一派祥和,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盛极一时。

这宏大的场面来自王淳媛的记忆,她那时大约年岁尚小,视角是斜向上仰着的,因而看到的景象透露着一丝诡异:牌楼下窄上宽,罗汉像的头格外的小,脚却巨大无比,彩衣游人来来往往,皆是身形高大、面孔模糊,只能靠是否带着面纱或者幕篱判断男女。

一声锐耳的尖叫猛然响起,打断了我的思考——横停在路中间、装饰华丽的马车前,马夫勒紧了缰绳,皮毛棕亮的骏马高高扬起马蹄,复重重落于地上,带起一阵灰。

四周的行人却熟视无睹,彩色的春衣如同一道道行走的斑斓色块,在马车的周围移动。

王淳媛没有超凡的记忆力,能再现的只是一个类似的场景,除了她记住的核心事件以外,其他景象都只是潜意识的延伸,必然多有不合理之处。

看来是那儿了。

挂着灯笼的马车里有人在说话,随行侍女踮起脚听着,来回了几句,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她打起子帘子,从车厢里抱下来个幼小的、白净得像只团子的小公子。

我抱着王淳媛走过去,站在路边围观,面孔模糊的行人从我们侧面穿过,只是身形一滞,仿佛穿越了一堵无形的墙。

我终于看清了马车当街停下来的原因——它差点撞上一个人。

其实应该是两个。

气定神闲站在马车的正前方的那人怀里,还抱了个戴着幕篱、穿红色裙子的孩子,一个掩面,一个逆光,我都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白团子一样的小公子挣脱侍女的手,走到他们面前,端端正正行了礼,给他们道歉:“方才是我不对,让二位受惊了,我给二位赔礼道歉。”

戴幕篱的孩子揪着大人的衣襟,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人把她放下来。她微微屈膝,稚嫩的声音自白纱下传出,“无碍,公子下次小心便是。”

直到马蹄声渐远,藏在幕篱下的孩子还呆呆地望着长街的尽头。

身后的人拍了拍她的头,轻笑道:“怎么看傻了?看上那家的公子哥了?是长得还行,可是女孩子没必要总把心思放在男人身上,世上还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都比男人有意思多了。”

孩子呆愣几秒,突然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检查——里面的糕点已经碎成渣了。

她捧着碎得不能再碎的点心,又愣了半晌,猛地发出一声嘹亮的哀嚎。

身后的人却乐不可支。

我大致能够确定了,戴幕篱的红裙女孩就是王淳媛,而旁边这位幸灾乐祸的,应当就是她口中的“先生”。

前朝礼教森严,女子出门必须掩面,不得教外人看见真容,深宅大院锁住女子一生的事情比比皆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废除前朝种种不符情理的规定,立明德院、崇文馆,允许女子入仕。

改朝换代的时候我尚在忘川府,偶尔听到几句新来的亡魂讲讲上面的情况,听他们说,新皇后从前就是老太后身边的女官,在五王之乱时冒死从宫里递出了极为重要的情报,胆识让人佩服。

眼下帝后一起执政,上有表率,民间自有应召,新政推行一帆风顺。

我收回思绪,把注意力放在这段继续进行的记忆片段当中。

先生把油纸包从王淳媛的手上拿走,随手扔进街边一户人家门口放的渣斗里,“二小姐莫看了,再看几百眼,点心也是拼不回去的。”

王淳媛又是一声哀嚎:“荣福斋新出的样式,我们可是排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买到的!就这么没了……没了!”

先生笑得更大声了,他努力了几次,终于收敛了一点嘴角,做好表情管理,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的幸灾乐祸。

他伸出手,把王淳媛抱起来,稍微抬起一点幕篱的边,这样她的下巴可以靠在他的肩上,也不会遮挡视线。

一边走,他一边低声言语,柔声安慰小姑娘:“新样式会卖一整季,下次我们再来买。”

“我不能出门太多次。”王淳媛提溜了下鼻子,“他们会在背后说父亲的坏话,说什么‘教女无方’……我已经很小心了!”

先生道:“是他们要求太多。”

“嗯……”

先生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王淳媛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以后你还会听到很多类似的话,这不是因为你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只有不断强调你的错误,才显得他们是对的。不要过于在意别人的评价,做自己就好了。”

他侧过头,低声道:“二小姐还有别的话想说?”

王淳媛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刚刚在大殿中,你并没有跪拜。”

“我不拜佛。”

“你不信佛?不对,那你为何方才也抽了观音灵签?”

先生笑笑,轻轻着摇头:“这个说来复杂,是家里的规矩,二小姐还是别听了。”

这便是不让继续问下去的意思了。

王淳媛思索了一下,转而问道:“在相国寺里,我看到一位小师父背了把剑……出家人也可以碰刀剑吗?”

“佛祖不许人滥杀无辜,但若为自保,未尝不可佩剑。”

“你也会使吗?”王淳媛脖子,眼眸亮晶晶的。

从她的角度是看不清先生脸上的表情的,只是过了很久,才有一声闷闷的“嗯”从前方传来。

“师从何人何派?”王淳媛一下来了兴致,“可是寒山剑门?你曾说过,你来中都之前去过洛阳!”

身旁的人只是摇头。

王淳媛等待许久,只听得一句似有若无的答复。

“那位释吉师父……因剑入空门,这是他一生心结,缘起于此,所修之道,自然也基于此。”

年幼的孩子听不懂这话语中的深意,把头埋回先生的肩上,闷声道:“可是我也想学。”

先生的脚步略有停顿。他似乎踉跄了一下,可能是地上恰好有块碍事的石头,也可能是因为女孩的话。

他很快调整好言语中的惊讶,“二小姐为何……罢了……刚刚被吓到了吧,无事,很快就到家了。”

王淳媛把脸埋得更深了,她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道:“方才,方才……多亏先生把我拉开了。”

这话语间,抱着王淳媛的那位先生的步子渐渐停了下来,他拍拍王淳媛的背,女孩的双脚落到地面上,不解地仰头询问。

他却蹲下来,掀起幕篱的白纱与女孩平视,温和地笑着。

“你如今终于肯喊我一声先生,那我也唤你一声阿媛,可好?”

时间就在这一刻停止,他掀起的半块白纱停留在他手上,露出了女孩精巧的鼻子和嘴巴。

真正的王淳媛忽然猛地推了我一下,她从我怀里跳下来,灵活得像尾鲤鱼,几步跑到红裙子的少女面前,伸手就要整块掀起幕篱的白纱。

我来不及阻止,“等等……”

幕篱下的脸完整地露了出来,圆圆的脑门,黑亮的大眼睛,脸颊两边各垂着一缕头发,用红绳束了半截。

所有路人都在一瞬间转过脑袋,成百上千张模糊不清的面孔朝向我们所在的位置。

那一瞬间我头皮发麻。

“我来过这里……”王淳媛自言自语。

两张没有区别的少女面庞暴露在我的视线中——双髻,圆脸……不对,还是有一点区别的……那戴幕篱的小姑娘头上也戴着一只金步摇,底下坠着的凤凰……在动?

金凤凰拍打着翅膀,围绕着它的主人飞舞,细小的金光一点一滴飞出,它的身体逐渐变得庞大,连带着整个相国寺的景象都晃动起来。

真正的王淳媛突然抱住了自己的头,露出痛苦的表情,牌楼在她身后一层一层坍塌,打碎每一个静止的诡异虚影。

我一把拉过她,跳入早已画好的阵法中,小姑娘柔软的头发贴着我的面颊,嘴里还在不停喃喃,“先生,先生,真的是你吗……”

我仰头看去,人头攒动的相国寺街景在远去,适才我只把目光放在了戴幕篱的矮小身影上,眼下终于想起来她身前还蹲着一人。

那人保持着半蹲探手的姿势,宽袍大袖下伸出一双带着伤痕的手。

我见过……不等我想明白,耳边已响起沉闷的声响,那声音从高处而来,传遍整座小城,惊动了满城的生灵。

晨钟,天亮了,百鬼隐匿。

王淳媛消失在我怀中,徒余我一人向下坠落。

恍惚间我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空中漂浮,又好似沉入水中,耳畔又无数的声音企图与我交流,每一个我都听不清楚。四周是灰暗的,忽然噗嗤一声,跳出一团明亮的火花。

这唯一的光亮忽明忽暗,照出旁边一圈狭长的影子,影子不断变换着形状,像一群推推搡搡的人。

这群人有着许多不同的声音,忽远忽近,渐渐清晰了起来。

“一介女流,来这儿做什么?你该管的是后院里的账,不是药厂的!”

一位老者厉声说道。

“别怕,我给你点一盏灯,你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一个清凛的女声柔和说道。

“裁愁苦,断红尘,记忆可以被抹去,时间也可以倒流……你真的想好了?”

一道悲伤的声音低声说道。

“姑娘——”

银铃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下盖住了所有的杂音,火光熄灭,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漫天大雪,撑着系了银铃的黑绸伞的老人朝我走来,分外熟悉——

“叶姑娘,我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帮我找一个人,我用顾家的力量帮你回到堂会之上。”

“人?”

“下一次大堂会之前,请姑娘帮我找到她!”

我霎时惊醒过来。

天光大亮,窗棂外绿荫葱葱。

缨儿打起竹帘,“姑娘终于醒了。”她走到我身边,帮我收起盖在膝上的毯子,轻声告诉我:“顾家那位二少爷又来了,正在外头等姑娘呢。”

他来的是真勤快!

我揉着额角吩咐她:“去泡茶吧,我马上出来。”

见到顾子辛时,他正用收拢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看我来了,急急站起,“叶姑娘早呀。”

我困意未消,耐着性子问他:“有事?”

他忙用指节敲了两下扇骨上的梅花,拿出一本黄表纸装订的册子,封面上龙飞凤舞用朱砂写了几个大字——生死簿。

顾子辛把册子翻开递给我,附赠笑脸一张。

“今早刚出现的名字,叶姑娘你看……下次再见到阿媛,可否把我也捎上?”

我接来一看,生死簿上头一行赫然写着:中都苏家王淳媛。

生死簿示名,意味着下界这次分配给顾子辛渡魂的对象,正是王淳媛。

判官的力量可以帮我不少忙,我略一沉吟,答应了顾子辛的请求。

“今日戌时,来雨荷堂找我。”

他长舒一口气,“多谢叶姑娘!”

我从缨儿手里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冷茶入喉,顿时清醒了不少。

我问顾子辛:“你对她了解多少?”

他摇着扇子,面带笑意反问我:“叶姑娘,你从中都而来,可看见了草药苏氏的高门?”

那是曾经的中都显贵,靠着药草生意起家,可惜做了前朝废太子的党羽,在五王之乱后大受打击。可世人不可一日无药,现在仅靠祖上的旧资,也还在苟延残喘。

“苏家药厂能苟延残喘至今,最该感谢的人是她才对。姑娘可还记得我之前讲过的故事?”顾子辛目光闪烁,“给了少年令牌的那个人,正是苏家从前的少夫人王淳媛。”

我忽然回忆起了疾驰的马车,那马车在中都相国寺前的长街上奔跑,它朝王淳媛奔来,若非身旁的人伸手拉了一把,她必死无疑。

那马车上挂着灯笼,朱红大字写的正是——苏。

原来那段记忆是因为这个,可是……

“少夫人?”我颇为奇怪,“那她至少活到了成年,可我在这里所见到的鬼,分明是个孩子啊?”

顾子辛看着我,神色复杂,“用世人的寻常标准来评价这位少夫人其实是不准确的。她虽是女子,却不比这世上任何一位男子差,哪怕是嫁人之后,她也从没有放弃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眯起眼睛,问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这位少夫人是怎么死的?”

顾子辛摇头感慨:“无人知晓,草药苏氏对外宣称少夫人染疾需去乡下静养,可离京后她就失踪了。不过在街头巷尾无数个版本的传言中,有人说她制成了古方‘断红尘’,亲手逆转了自己的时间。”

裁愁苦,断红尘。

四海书中记载,三界□□有四样能化解执念的至宝——断红尘,长明灯,孟婆汤,安魂香。

我想到昭明留给我的纸条上的话。

执念成梦,不入轮回……

王淳媛,你从前究竟经历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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