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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解铃人(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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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帘高卷,窗扉大开,庭院中的银桂已经开了一树,碧色叶片间露出点点淡黄的小花,侍女三五成群,正在树下铺上一层纱网,小厮举着长杆,快步向树下跑来。

“用长杆敲打枝干,纱网收起来,就能收集到干净的桂子,方便制成各式小食。”顾子辛收起手里的朱砂玉笔,这么告诉我,“翁翁喜欢带着家里人一起自己动手做些精巧的点心,每年也都要这么收集几回。”

每位通灵世家弟子成为判官之后,都会得到两件器物,生死簿示名,判官笔点魂,这两件物品会陪伴他们一生,也是判官身份的象征。

戌时,顾子辛按约来到了雨荷堂。王淳媛瘦小的身形慢慢在合欢树顶上浮现,她见院中多了一个人,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可当看清是顾子辛之后,她的脸上浮现出高兴的神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跑到树梢末端,直接就往下跳。

“诶!小心——”顾子辛的声音忽然顿住。

他惊讶地看着王淳媛技巧娴熟地轻踏树干上凸起的部分,如飞燕一般,几下就稳稳当当落在了他的面前。

这下轮到他后退半步了。

“阿媛,你……”他愕然开口,却看到了王淳媛脸上甜美的笑容,把后半句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子辛哥哥!”王淳媛唤他。

顾子辛应着,在她面前敛衣蹲下,与小丫头平视,“阿媛,我给你带了份礼物,你先把眼睛闭上,数十个数。”

王淳媛听话地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口中念念有词:“一,二……”

莹润白光包裹着朱砂玉笔从顾子辛的袖中滑出,笔尖陡然变得鲜红,顾子辛反手握住判官笔,手腕翻转,用笔尖在王淳媛额前轻轻一点。

转瞬天旋地转,四周的景色被迅速抹去,又重新填上新的色彩——竹林,流水,长廊……我抬起头,一眼看到了从檐里露出来的佛塔一角。

正是我第一次见到王淳媛的那个院子。顾子辛用笔迅速在身侧画出数道图案,隐去了我们的气息,他站在曲水游廊的分叉口朝我招手。

“叶姑娘,这边!”

有一位能靠判官笔在亡魂记忆铸就的幻境里任意穿梭的判官在身边,许多事情解决起来能方便不少。顾子辛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先行,他会跟在我后面。

他走得非常慢,间或点评下院子里的陈设造景,与我开几句玩笑,仿佛不是来完成生死簿下发的任务,而是来散步的。

我看了眼银桂开放的程度,估摸着王淳媛这段记忆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九月,忽然,我的目光滑过了院子里一块毫不起眼的假山石,脚步一滞,走在我身后的顾子辛正好看着别处,差点撞到我身上。

就在要撞上的前一瞬,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向斜后方一跳,右手自腰间抹过,却握了个空。

我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侧头看他,目光自他虚握的右手一带而过,淡淡开口:“二少爷,走路时要看路。”

他的右手迅速松开,拿起了掉落在地上的扇子,向我作揖笑道:“以后一定注意。”

我回过头,神色淡然,轻轻嗯了一声。

之后的路顾子辛都和我离着足足两三米远,俨然一副怕再惹到我被杀了的模样。

我挑挑眉,暗自觉得有些好笑。

看方才他那下意识的举动,应该是从前常年随身带着一柄软剑或是匕首……真有意思,把阴阳术当家传法术的家族里居然出了一位喜欢握着世人所铸武器的弟子,就好似兔子窝里养出了只狐狸。

狐狸……我眯起眼睛想,顾振堂才是真的老狐狸,偏偏自己还藏在幕后,只让一只小狐狸来明面上。

之后得找个理由,把他约出来喝个茶,套点话。

“叶姑娘。”顾子辛在我身后遥遥叫了一声,“前面有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拐角处冲出来一个小人儿,迈着细碎的步子,却跑成了一道残影。她一口气冲到到长廊的尽头,四顾无人后,果断地挽起裙子,一脚跨进了草地里!

隔了数秒,才有一位侍女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看着一脚深一脚浅往小路踩去的小姑娘,急得团团转。

她焦急地小声喊道:“二小姐,今天是先生第一天讲学,你本来就起晚了,可不能让他等……”

那个为了抄近路直接踩到草地里的小姑娘正是王淳媛,她转头冲贴身侍女做了个鬼脸。

“画寒,你去书堂等我吧!我要先去和陈叔说一声,今天中午还想吃笋尖肉馅的小笼包!”

画寒气得跺脚,“二小姐!快回来!”

王淳媛没有理她,一溜烟儿跑远了。

我和顾子辛对视一眼,快步跟了上去。

“陈叔!陈叔!”她抄了小路跑到小厨房,扒着小窗朝里面喊,“今天再做一笼包子好不好?就像昨天那样的,昨天可全给那饿死鬼吃完了,满屋子的香气,我惦记了一晚上!”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手,递出一只温热还带着水的碟子。碟子里装着的是刚蒸好的软酪,光滑的表皮还带着点水汽,一摁下去就弹起来。

“陈师傅在忙呢。刚出锅的点心,二小姐尝尝?”

王淳媛拈起还有些烫手的软酪,撕给被迫跟着跑来的侍女一半,却见她正挤眉弄眼,冲自己不停努嘴。

我望向王淳媛的身后,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这张平平无奇的脸曾经出现在相国寺门前的大街上、幻境的书堂里,似乎每一段对于王淳媛来说极为重要的记忆中,都有这么个人默默站在女孩的身后,护她周全。

我没有见过这个人,只是觉得分外眼熟,或许是他五官的其中一部分,也或许,是他那种沧桑却儒雅的气质。

当我转过头,果然看见顾子辛一脸的难以置信。

他或许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知道,是否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顾子辛的右手握住折扇扇骨,那扇骨咔哒两声,他微微颤抖的声音吐出两个字:“翁翁……”

“顾振堂?”我故作惊讶道,“我见过你们这位新家主,他不长这样啊。”

“不,不会错的。”顾子辛多看了几眼,神情复杂地说道,“翁翁没回本家之前,在外面用的就是这张脸。”

-

顾振堂在王府吃完了整整两屉笋尖鲜肉包子,是在王淳媛六岁的秋天。

皇帝钦点户部尚书门生无数,亲近的人都懂的他的脾气:有事上门相求,银票是一概不收的,可若是某家酒楼食店新出的菜式,那是倒十分欢迎。不过每次只许带一例,多了就又不让进门了。

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王尚书的尚书府上的管事就是从中都最有名的酒楼里挖来的,休沐期间,王尚书除了在家陪两个女儿,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府里和管事陈叔一起研究菜谱,除外无他。

王淳媛认识顾振堂的前几天,陈叔在小厨房里揉面团,王淳媛溜进去想帮忙,沾了一脸的白面,回去后被侍女画寒笑了很久。

顾振堂来的那天,小厨房飘了一个下午的香气,陈叔带着一溜下人捧着十来个食盒,连蒸屉一道全端进了书房,壮观到路上碰到的杂扫仆人都跟了过来。

小厮们好奇,却又不敢太靠近,“平日里两位小姐和老爷用膳,陈师傅也就蒸半笼吧?今儿来的是哪位,怕不是饿死鬼投胎吧!”

“饿死鬼舌头长,待会儿他要是出来了,二小姐你离得近,帮我们瞧瞧,是不是嘴巴里有条老长的红舌头。”

画寒一巴掌打在说话的那人的头上,笑骂道:“这可是能进书房的客人!你嘴上可积点德吧!还有,你们都听好了啊,一个个舌根子干净点,别带坏了二小姐!”

那些小厮嬉皮笑脸地答应着,一哄散开,王淳媛却趁画寒不注意抽了手,猫着腰过去,想要推开书房的门。

“诶!二小姐!”

画寒喊晚了一刻,未等王淳媛推门,已经由内打开,一道黑影挡在王淳媛的面前。他比王淳媛高出许多,王淳媛不得不退后半步,仰起头才能看清他的全貌。

那人没料到门口站了个人,急刹停住步子之后,几乎是下意识抬手作揖。

手抬到一半就顿住了,那人上上下下把王淳媛打量了一遍,张张嘴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张嘴的时候王淳媛特意留意了一下,没有长长的红舌头。

不是饿死鬼。王淳媛想,白高兴一场,得赶快溜了,不然又要被骂。

骂她的不是父亲,而是那些在小厮侍女口中被允许进入书房的“贵客”。王淳媛之前几次在门口遇上他们,都见他们看着自己手中随便捡来的树枝,紧皱眉头。斯文点的半天憋出一句“成何体统!”,剽悍点的转头就走。

最后都是长姐过来把她抱回后屋里,告诉她不必在意那些话,只是下次有外人在的时候,不要让他们看到你最喜欢的东西。

王淳媛习惯了被这样的目光注视,她信任长姐,又不太明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真实模样藏起来?为什么她只是说了句“想和父亲一样”,就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看待?

王淳媛表面上说不在意,其实心底还是不想听到别人说自己不好的,她往后退了半步,觉得探险的任务已经达成,是时候在对方开口之前撤退了。

撤退的想法是正确的,路却选错了。

王淳媛一脚绊倒在门槛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

画寒跑过来想要扶她,她挡开侍女的手,揉着摔红了的膝盖,咧着嘴要站起来。

这下数落她的罪名还要再添上一条“冒冒失失”了……王淳媛暗自想。

出乎意料的是,从上面伸来一只胳膊,停在王淳媛的面前,高度正好她可以搭着借力,自己站起来。

王淳媛又一次仰起头,直到脖子发酸,她终于把今天这位客人的模样记在了心里。

三十来岁的样貌,风尘仆仆的,脸上一层不知道是灰还是晒黑了的皮肤,胡子也没有拾掇干净。

王淳媛觉得相比父亲的客人,这位更像画寒恐吓她时说的二拐道骗小孩的人贩子。

“怎么了?”客人注意到女孩一直盯着他看的目光,点点嘴角,手指一拈,“我脸上有东西?”

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

“没有,”她瘪了嘴,“陈叔这次做的包子馅我都还没尝过,一顿全给你吃完了。”

客人哈哈大笑,“二小姐就住在这里,什么时候吃不到?”

王淳媛眨眨眼睛。方才她从未说过自己的身份,她不喜奢华,日常穿戴和画寒几乎没有区别,为何眼前这人没有把她认作普通的侍女呢?

对方神神叨叨地说:“自然是因为二小姐与众不同。”

他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王淳媛惊了一下,赶紧低头屈膝问好:“父亲。”

客人的衣裳看得出明显的缝补痕迹,袖口沾了好几处洗不掉的墨迹,手里还晃着一把折扇,王父却毫不顾忌,一掌拍在他肩头,笑得轻快,“看来阿媛已经和怀才认识了。”

他把小女儿拉到身边,“阿媛,往后这位顾先生就是你的老师了。”

客人一拱手,爽快地说道:“在下姓顾,名振堂,见过二小姐。”

哪里是教书先生,分明更像个纨绔子弟!她心里自然是不服的。

待父亲走后,王淳媛爬上把太师椅,只有这样她才能勉强能和这位顾先生平视。

她大声抗议着:“长姐的教书先生是中都大儒温叔予,你有什么名声?凭什么我要拜你为师?”

顾振堂只是笑笑,“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学识和声名并不一定要相符,我不为钱财而教书,令尊也不为功名而聘我。二小姐和大小姐不一样,我比温老先生更适合教你。”

王淳媛这才发现,顾振堂的衣着虽然破旧,脸上也长时间挂着一副笑嘻嘻的神态,浑身却流露出温和的气息。有这样气息的人在她身边并不多见,却都对她的成长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父亲、母亲、长姐。

现在又多了一位……说不定会是个和旁人不一样的教书先生呢。

冷不丁冒出这样的想法,把她吓了一跳。

一转眼,王淳媛又站在了小厨房的门口,满鞋底的泥——讲学的第一天,她溜去小厨房改菜谱,想吃笋尖鲜肉馅的包子。

画寒摆出一张苦瓜脸,认命地跟在她身后,不停给她打手势。

“顾,顾先生……”

顾振堂擦干净手走出来,弯下腰温声问她:“如何?哦,我问的是软酪,就你刚吃掉的那个。”

她斟酌着措辞,硬生生挤出几个字,“……甜但不腻。”

完了完了,翘课被抓个正着!王淳媛想起长姐第一天见到温老先生时,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硬是被罚了两个时辰的正坐。

她背后一凉,预感大事不妙,脚已经开始疼了。

顾振堂却看起来很高兴,他直起腰,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冲小厨房里面喊道:“按我的方子来准没错!不信你自己尝尝。”

他悄悄冲王淳媛眨眨眼,“我加了些许糯米酒。”

“中午记得蒸笼包子,二小姐点的菜,要笋尖鲜肉陷的,别忘了啊!”他又冲着里面喊了一声,看了眼草地里一溜儿塌下去的道,摇头笑了很久。

陈叔在里面笑呵呵地答应,“好嘞,二小姐放心去念学吧。”

顾振堂拉起自己才六岁的女学生的手,沿着铺好的石子路,慢慢往回走去。

他不知道从哪里又捞出了那把折扇,拿在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扇着风,绝口不提王淳媛之前那点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不提,那就是不追究的意思。

“顾……”王淳媛想叫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按理来说,应该是要喊他为“先生”的,可孩子心里总有些倔强,前一日才反抗过,不想这么快就服软。

“二小姐,”高个的教书先生低下头,竖起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这便是第一课。从现在开始,你再也不必强迫自己去做不想做的事情,譬如现在,你不认同我这位老师的资格,那就叫我顾振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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