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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解铃人(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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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的孩子,浑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在之后的相处中,王淳媛越发觉得,顾振堂是真的挺不错的。

他长了一副不学无术公子哥儿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会,诗文算术、琴乐棋画样样精通,王淳媛甚至偶然撞破过一次,这位看起来随时会被大风吹倒的顾先生站在中都的晨光里,一剑截断流光。

不过这一切对一位年幼的孩子来说还为时尚早,王淳媛的日常就是一日一尺素纸,摹写顾振堂编录的一套碑文,何时写完,何时就算下课。

顾振堂会一手漂亮的字,不似任何一派气度,自成风骨。

“这是自少年时打的功底,”王尚书告诉王淳媛,“不拘泥于一家风范,而是集百家所长,揣摩一笔一划间的联系,旁人说他草莽无章法,殊不知这才算是真正懂字的人。怀才必然出身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竟沦落到这般田地……”

她跟着顾振堂学习,逐渐手上也有了几分意思。

讲课之余,顾振堂得了兴致,也会讲一些亦真亦假的故事,穿杂着不少宫闱秘闻。他能把所有事情都描述得活灵活现,仿佛曾亲眼所见。

“太宗帝平定关内道后,设立川西都护府,从此冰原与中原的道路被打开,至今已维持了近六十年平衡。为示友好,太宗皇帝迎娶了一位羌族女子为妃,当年金明池琼林诸妃登楼,中都百姓隔着层层翻飞的薄纱,仅是惊鸿一瞥,便传开了‘金明百步争临水,羌女一笑万物春’的句子。”

和故事一起带来的是一枚小小的玉牌,白玉镌刻成莲花的样式,一点血红恰在白莲中心,透过光可以看到玉絮浮于其中——顾振堂总能带来这样一些相国寺也未必买得到的东西,每一样都带着耐人寻味的故事。

天气炎热,陈叔又琢磨出几道新样式的点心,其中一道就是把蜜瓜囊掏空,放入其他鲜果一起冰镇。想吃时便盛入碗中,再加上冰粉果脯,佐以蜂蜜糖霜调味,酸甜并有,十分爽口。

王淳媛捧着冰碗吃得津津有味,用含糊不清的声音提问:“书上记载,川西之地都是高山冰原,那里最常见的动物是白狼,白狼食人,鲜有其他生灵靠近……羌人为什么选在那里定居?”

“冰原也多玉矿,”顾振堂指着她手里的玉牌,“他们与中原通商后,用玉矿换到了大量中原的物资。”

“不对呀,”王淳媛眼眸一转,“羌族历史久远,和中原通商却不到百年,那在通商之前他们靠什么生存呢?”

顾振堂笑笑,并不答话。

王淳媛一下就明白了,举着勺子跳下圆凳,不满地大声喊着:“顾振堂!你又想诓我!”

顾振堂却只是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伸过手来,拿手背贴着被王淳媛撂在桌上的碗外侧壁,无奈道:“快吃吧,已经不凉了。”

王淳媛表示抗议:“你教我‘诚以待人’,自己却连故事都只讲一半,还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顾振堂摇着头,手指沾了点茶盏中的水,在木桌上一笔一划写了个“顾”字。

他曲起指节,敲敲这个不断晕开的水渍,而后叹了口气,脸色渐渐黯淡下来。

他刚想开口,王淳媛已经先一步,抢答道:“你是想说,‘师以质疑,友以析疑’,我虽然直接问出了自己心里所想的疑问,但是过于直白,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这是很莽撞的举动,对吗?”

她的声音一下低落下去,挥舞的双手也垂落下来。

“我可以在其他所有人的面前装大家闺秀,让他们挑不出来一点儿错处,可是顾振堂和他们不一样。”她抬起头和顾振堂对视,眼睛亮亮的,“你对我的要求不是举止得体,以便日后嫁个好夫婿,而是鼓励我做所有我想做的事情,不管是其他人希望我会的,还是不希望我会的,所以,在顾振堂面前是可以放心说任何想说的话的,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顾振堂默不作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伸手摁了下女孩的眉心。

王淳媛一下跳起来,口中嚷嚷:“顾振堂!我早上才画的花钿!”

顾振堂的脸色瞬间由阴转晴,他笑得前仰后合,差点从圆凳上摔下来。直到笑够了,他才又一次伸出手,摸了摸王淳媛的头。

“我刚刚是真的打算回答你的问题了。”

“实话?”

“千真万确。”

王淳媛爬上圆凳坐好,苦恼地想了一会儿,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她气鼓鼓地说道:“不可以再骗我哦!”

“绝对不会。”顾振堂举手发誓。

“哦。”王淳媛努力让自己的语调不那么上扬,“那你说吧!”

顾振堂的左手摩挲着放在桌上的折扇扇骨,他摸摸下巴,缓缓说道:“玉矿只是障眼法,羌人真正擅长是锻造,天地为炉,他们能够造出真正的神器。

阿媛听过桃花源的故事吗?武陵人捕鱼误入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中有小孔,仿佛若有光,内里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人人怡然自乐。

这不是瞎编的,羌族先祖最先锻造的器物就名为‘桃源乡’,形似桃枝,上开一朵五色碧桃,落地生根,可容纳数千人居住。”

王淳媛睁大眼睛,仔细听着。

“传闻,羌族有一半神君的血统,代代相传,逐渐衍化出可以精准控制时间的法术,因此在锻造这一技巧上格外得心应手。冰原上风雪蔽日,常年见不到阳光,地广人稀,大雪之下又埋藏着许多珍贵资源,是羌族定居、又不会被发现秘密的最好选择。”

王淳媛听得呆愣,久久才回过神,张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神、人、鬼各居三界,彼此独立。”顾振堂坦然回答,“当然,也不是不能相互串门,不然你偷藏的那些话本子里那么多故事的原型从哪里来?”

王淳媛不太敢相信,怕这又是另一个顾振堂编出来诓她的谎话,只是故事圆得十分巧妙,让人挑不出破绽。

她问顾振堂:“既然中原和冰原两地已经通商,那可有生活在中都的羌族人?你既说了不会骗我,带我去见一见,我便信你!”

顾振堂却一口否认:“羌族后代个个都是美人,红瞳银发,在中原人群里实在是太显眼了。你也听到过几句那些不入流的传言,每一位羌族后裔的价值都可以和一座玉山媲美,相比于人,他们在中原人眼中更像是会动的财宝。除了必要的外交往来,没有羌人会想千里迢迢跑来中都,成为所有人关注和追捕的焦点的。”

王淳媛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掩饰,“银发可以染黑,红瞳虽然无法改变,但女子出门必须掩面,幕篱之下只要稍加掩饰,谁看得清眼睛的具体颜色?机缘有时候就是玄而又玄,相隔再远的人,都有可能遇见。”

顾振堂挑起眉毛,抚掌大笑。

“四年,我才教了你四年!”他感慨万千,“很好,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情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实现,去见相见的人一定要跑着前去,只要你确定好自己的路,就不用在意别人的声音。”

“那你是答应了?”王淳媛的语调一下拔高。

顾振堂意味深长,“我不会告诉你究竟是谁,但她就在你的身边,在你认识的人之中。”

“有提示吗?”

“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顾振堂再次说道。

他哑然失笑,“阿媛,虽然她远离了故乡,但她找到了值得去爱的人,也真真切切被爱着,没有人认出反而是对她的保护。我说的已经够多了。”

“哦……”王淳媛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她的身边,她周围的人……尚书府上上下下足足有百来口人,她又喜欢热闹,常常求了顾振堂带她偷偷溜出去玩,能接触到的人可太多了。

每一位都不像是曾经银发红瞳,能让人一眼惊艳的大美人。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适才她陡然接收到庞大的信息,差点儿忽视的问题!

她着急忙慌地拉扯着顾振堂的袖子,迫不及待地问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法术?那些道士和尚天天吹嘘说自己从哪座仙山飞下来,见到了哪位神仙,原来都是真的?!”

“或真或假。”顾振堂温和回答道,“真正精通这些能力的人就该明白藏拙的重要性,除非他想要的不是安身,而是名扬天下。”

“那你呢?”

“我?”顾振堂略显惊讶,轻笑了一下,“我不过凡人一个,不会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有一瞬间王淳媛觉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好似有万里阴霾,乌压压盖住了整片心底的天。

……

“羌族……”我低声重复这两个字。

“是。”顾子辛说,“这是王淳媛在长兴十年的记忆,十二年后,废太子奉命出兵川西冰原,羌族灭族。”

沉寂已久的回忆重新开始翻涌,八年,已经八年了——

火焰燃烧在终年不化的坚冰上,倒映在两双没有情绪波动的眼睛里。周围是碎片,无数的碎片,各种材质的碎片,黄金、玉髓、宝石……

我一晃神,刹那间回忆的壁垒层层倒塌,如无数锋利刀片带着呼啸的风,划过当年眼睁睁看着神族陨落的自己。

可在红血蔓延、火光不灭的背后,蓦然露出一双泛着温和笑意的桃花眼。

“叶姑娘……叶姑娘……叶姑娘!”

我疲惫地睁开双眼。

“二少爷似乎对羌族的旧事很了解?”

“谈不上深入。”他柔和地说,“我的母亲就是羌人,小时候她为了哄我睡觉,说过许多真真假假的秘闻。”

我一怔,看向面前相貌普通、神色温和的顾振堂,他的手搭在自己不离身的折扇上,手边是他蘸着茶水写下的那个字。

那是个“顾”字。

可若是仔细看去,会发现在不断消散的水渍底下,隐隐约约露出“羌”的几道笔画。

我问顾子辛:“令堂如今可还住在中都?”

他却摇了摇头。

“她早回家去了。”

我知道他说的家是指哪里,天上地下,羌人只有一个共同的故乡。

可如今茫茫大雪掩盖住了一切,他们又该到何处去寻那枝五色碧桃,去寻他们的桃源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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