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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解铃人(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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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姐入宫后,王淳媛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梦里是高大嘈杂的人群,他们每个人都有灰色的影子,层层叠叠覆盖在她的脚下,拥挤不堪,每个人的影子中都泛着红色。

长兴十年的春天,她记忆中最漫长的一段时间。哪怕是面对顾振堂,她也时常忽然就晃了神。

她开始意识到,从陛下立太子那时起,王氏身为一方望族、朝堂权臣,就不得不做出自己的选择。去年曾有流言四起,说陛下属意王家女做太子妃。此番太后封宫令,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暂时稳住了王氏在朝堂上的位子。

太子、五王、顾天师、陛下……这天下变故就如一盘棋局,落子无悔。

步步为营,步步是血。

她问顾振堂:“若我是男儿身,我的世界会不会很不一样?我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有足够的军功做依靠,长姐是不是就不用入宫了?”

“女子的世界同样很大。”对方温和地笑笑,“阿媛,万事皆有缘,不能强求。何况大小姐自己也明白,入宫并不是绝对的坏事。”

“什么是坏事,什么是好事?”

“违背自己意愿不得不做的是坏事,过程曲折但夙愿终成的是好事。”

“过程曲折但夙愿终成……先生是想说命吗?长姐那么好的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是无力反抗自己的命。”她捧着茶盏,忽然对顾振堂说道,“阿媛不愿再走这样的路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理应亲手守护。顾振堂,你可以教我这些的,对不对?”

顾振堂合上书,“算术、骑射、剑法、医术……阿媛是想学这些吗?”

女孩把茶汤洒下濯心亭,撂下茶盏,起身向顾振堂作揖。、

“请先生赐教。”

顾振堂一愣。

良久,他笑起来,眼底堆积了一个四季的阴霾消逝不见,目光一下子变得清澈。

濯心亭四月微凉的风拂过他眉目间的清明,卷起少女才到初夏就迫不及待换上的纱衣。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振堂蹲下来,把外衫披在少女的肩上,认真应允道:“好,我可以教你,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第一,我教给你的所有东西,你都不能外传,不要轻易让别人发现,也不能说是我教的。”

王淳媛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

“第二,在我不再是你的教书先生之后,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我的名字。”

“你要走了?”王淳媛忽然慌了,说话都语无伦次了起来,“为什么?顾振堂,父亲很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做好朋友!况且你才教了我这几年,什么东西我都只学了个皮毛,你走了之后,我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先生来教导我?”

顾振堂嘴角一翘,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语。

“阿媛,没有谁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人生本来就是个不断在告别的过程……好了好了,还早着呢,至少在你及笄之前,我都不会离开这里的。”

王淳媛默默算了下。十六及笄,她才十岁,还有六年的时间。

“……好吧。”她收了故意逼出来的眼泪,勉为其难说道,“第三呢?”

“第三……”顾振堂说,“等你再长大一点,我就告诉你。”

-

岁时流转,两轮四季走完,不知不觉又至夏日,莲叶田田。

“三步之内,你若是赢了,今日可放半天假。”顾振堂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抬眼对王淳媛说道。

十二岁的少女眼波微动,抿嘴笑道:“一言为定!”

她干脆利落地跟着下了白子,愉快地说道:“先生,你要输了哦。”

“是吗?”顾振堂落子的手停了一下,皱眉端详着整个棋局,赞许地点点头,“是不错,比前些时日大有进益。”

王淳媛听到这话,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可耳边听见哒的一声轻响,再看全局时,愕然发现顾振堂所执的黑子转眼间变得气势汹汹,如一道长龙直捣白子精心构建的营地内部。

她不甘示弱,驱使着白棋与之争斗,又吃掉了对方一子。

顾振堂点评:“勇气可嘉。”

他缓缓放下最后一枚黑子,“可是阿媛,你还是输了。”

长龙破军之势不可挡,白子看似严守强攻,实则不知不觉已然被包围,只等最后一步走完,围城已成。

少女心有不甘,可是苦思冥想了许久,也没想出破局的方法,只好摆出两枚棋子,表示自己认输。

面前的顾振堂开始收拾残局,她小声哼了一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说道:“先生怕不是一开始就没想放我这半天的假。”

顾振堂失笑摇头,“这话可不能乱说,我这个教书的也是会累的,阿媛得了半日的假,我便也可以休息半日,只是……”

他摇着扇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棋局如世局,不到最后一步,都无法确定究竟谁是赢家。”

王淳媛小声嘟囔:“我还以为我真的有机会赢。”

“编一个谎言最高明的办法,就是把它藏进真话里。”顾振堂淡然地往回丢着棋子,把棋局恢复到了三步之前的状态。

“阿媛,你看。”他按照王淳媛方才做的那般,将白子落在了一处险地,牢牢堵住了黑子的去路。

“看似凌厉果决的一步,其实是在无意识间了对家的道,如你这般走,三步之后,黑棋必将你层层围困。可若是及时抽身,壮士断腕……”

他指尖夹起那枚白子,将它放在了另一角上。那里密集地落着数枚黑子,一介白棋夹杂在其中,如滴水汇入汪洋,似乎是一步昏招。

“黑棋筹谋大业已久,此刻宁可少吃一子,绝不想功亏一篑。”他点了棋盘上的两处位置。

“不过,你不必惋惜。剩下的几步,看好了——”

顾振堂手腕轻晃,落子的速度陡然加快,在白玉棋子碰撞的清脆声响中,黑棋一步步包抄了白棋的营地,险象丛生!

纵使是身为对顾振堂极有信心的旁观者,王淳媛也不禁暗自心悸,交叠放在膝上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白子落下,一锤定音!

王淳媛愕然发现,原本绵延环绕的黑色长龙不知何时被截去了一段,白子如荒沙乱石中挣扎长出的野草,硬生生从层层包围中闯出了一条生路。

“你看,阿媛,这样不就是你赢了?”

顾振堂把玩着手上的最后一枚黑子,随手一掷,精准地扔回了藤木编制而成的棋盒中。

他站起来,掸掸衣袖,轻描淡写道:“只要敢于舍弃,愿意忍耐,死境就只是一叶障目下的错觉。”

长兴十二年,一切变化都在暗处悄然发生。

从朝堂之上、庙堂之间,到四海山河、田园社稷,阴云开始笼罩住这个注定无法善终的朝代。

……

我和顾子辛并肩站在幻境凝成的那两道人影不远处。

棋局摆在了濯心亭里,看得出来,顾振堂是真的很喜欢这处搭建在水上的重檐六角亭,俨然有种把它当成了整个尚书府里的专属位置的意味。

还有个大概是小厨房……在王淳媛的记忆里看到他左手鸡鸭右手菜刀的景象不要太多,看得我额头血管狂跳,脸上还得摆出一副不为所动的神色。

那局绝处逢生的漂亮棋局被我们俩看在眼里,顾子辛忍不住感慨道:“壮士断腕,如何难得!已经拥有的要拱手相让于他人,不是人人都有范蠡之才,愿意做得到这般田地的!”

我私以为他说得完全没错。千金散尽的勇气绝非人人都有,只是我回顾自己已经活过的这不长的岁月,倒是想到了不少能够吻合的曾经遇见过的人。

不过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自嘲地弯弯嘴角,淡淡对顾子辛说道:“确实难得,不过我听过一些关于顾家主从前的事迹,倒觉得他这话也有些在说自己的意味。”

顾子辛不赞同地摇头,叹了口气,“翁翁那时是真的只想做一介闲人,偏偏后来所有人都不肯放过他。”

“一介闲人?那这位闲人可教出了一个了不得的学生。”

他笑笑,“或许真的是无意而为之呢?”

……

濯心亭里日光浮动,系在岸边的船随着湖水的波涛起起伏伏,过了一会儿船工来了,撑着长长的竹竿驶离岸边,向湖心而去。

路过顾振堂二人身边时,船工从船舱里拿出一捧荷叶荷花,并五六个比拳头还大上一圈的莲蓬,递给探身伸手的顾振堂。

“顾先生,早上新摘的荷叶莲蓬,特意给你留的!荷花送给二小姐,灌了水养在瓶子,图个乐!”

王淳媛朗声道:“多谢!”

顾振堂把林林总总一大把东西从亭子下边捞上来,白玉棋子早已收好放到了一边,他把莲蓬递给王淳媛,手里转着一支花苞最小的荷花,沉默远眺。

“阿媛。”他忽然开口唤道。

“在!”王淳媛猛然抬起头。

“还记得我答应教你这些东西时,提的那三个条件吗?”

“记得。还差第三个条件,你一直不肯告诉我。”

两年过去,处在长身体阶段的孩子个头窜得飞快,昔年稚嫩的小姑娘长开成了明艳的少女,依旧是一袭红裙翻飞,恣意洒脱。

她已有了几分小大人的模样,在顾振堂面前却还是天天嚷着要听故事的孩子。这世道允许她学的、不允许她学的,她都学了个遍,甚至在提出了几次独到的见解之后,有了走进书房里旁听顾振堂和父亲讨论朝堂大事、变故的资格。

他们不再对隐瞒她任何事情。

顾振堂直视王淳媛的双眼,缓慢而坚定地说道,“我会给你一本书,你要把书里的内容完完整整背下来,这一生都不能忘!”

“阿媛。”他轻声唤道,“我教你这些,不只是满足你的愿望,也是希望你有足够的能力自保。你要活得长长久久,去看遍你想看的山川湖海,希望在未来,当我们再见面时,你已经完成了所有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拿出那本黑底金边的鱼鳞册的时候,我听到身边的顾子辛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海书!”

-

幻境流转,四周的景色扭曲成了斑斓的色块,色彩迅速变暗,高墙草木在夜色中显现,一男一女两道人影自黑暗中被飞速勾勒出来。

我和顾子辛回到了雨荷堂前院的正中间,面前是一个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眼睛的孩子。

“……七、八……”孩子大声念着。

我转头去看顾子辛,他的脸色明显不太好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面无血色。

世间总有许多超出世间规则的人和物,判官来往阴阳,也执笔记录下了这些故事,汇集成为包罗三界轶事的四海书,四海书记天下奇闻,字落于纸上,永不褪去。

冥府君定过规矩,判官是绝对不能在凡人面前展露规则之外的能力的,更遑论给一个凡人孩子看通灵世家世代守护的秘密。

一旦传出去,三界的平衡转眼就会被打破。

长兴二十二年冰原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叶姑娘!”顾子辛急急开口,“必然是其中有什么误会,翁翁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还有时间,天还没亮……”

“顾子辛!”我厉声呵斥。

已经来不及了,朱砂玉笔再一次出现在他的手中,这一次的图案画得更急、更快,眩晕的感觉再一次把我们袭倒。

记忆的长路绵延向远方,路边的景致从一片白茫茫逐渐变得清晰。

顾子辛和我站在岸边浓密的树荫下,隔着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沉默注视着眼前的少女。日出和日落都从她的身边经过,直至天光消散,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册。

每一位判官都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我知道顾子辛一定看清了那女孩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

我叹了口气。

在期待什么呢?期待顾振堂给出的不是通灵世家保管的四海书,还是期待他不曾违反自己在三河十二桥上立下的誓言?

或许我早该意识到的,在他说出关于羌族真实面目的第一个字开始,我就该意识到的。

每一位神族血裔的价值不可估量。

羌人可以锻造出真正的神器。

顾振堂给王淳媛说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

那就是我亲眼目睹陨落的神族。

珍宝被火焰燎得滚烫,鲜血却逐渐冷却,有人穿过记忆朝我飞奔而来,红裙飞舞,在她脚边散开成一朵泣血的花。

朱砂玉笔陡然出现在空中,白光飞舞。

王淳媛的手来不及收回,翻开的书页折起一角,留在她指尖。

顾子辛快步走到她身侧,细看那纸上的蝇头小字。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往日的温和笑意早已消失不见,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翁翁,你真的是……”

天旋地转。

“……九、十!”王淳媛睁开眼睛,朝顾子辛伸出双手,“子辛哥哥,我的礼物呢?”

“咦?”她低头看看自己,一声惊呼,“我的裙子怎么短了那么多?”

我终于从顾子辛手里抽出了自己的袖子,扭头就走,毫不理会他在我身后焦急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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