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的两个房间被梅雁雁先占了，她拖着梅许来一起住进了老人生前住过的主卧。旁边的小卧室让给了许知恒，梅畏明不愿意挤在一起，去二楼的书房支开了折叠床。

老大家的带着徐芮墨睡在二楼卧室，老幺家的带着梅莺莺去了三楼卧室，梅芸芸打算跟着丈夫回家，临走前经过客厅，听见梅雁雁正说起遗产分割的事，于是也插了一嘴。

“那件事……也不干你们的事儿，干脆别纠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份财产肯定要跟大家平分的。”

梅雁雁却不这样想，她作为长子长孙，一向备受宠爱，自小就是家里的话事人。既然现在已经撕破脸皮，大家都面目狰狞，她又何必在乎什么亲情不亲戚的。

“二姑，刚刚阿明都这样说了，我如果不争就只能放弃，凭什么？他说着半真不假的话来侮辱我爸爸，我还要给他留面子？抓在手里的才最重要！你说是不是？”她看向梅许来，梅许来看向梅芸芸，梅芸芸没正眼瞧她，依旧看着梅雁雁说话。

“你这就不懂事了，这点钱能顶什么用？以后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搞那么僵怎么办？以后死了都没几个亲戚来给我们抬棺材，冷冷清清的。”

“人都死了还讲究那么多做什么？以后别说棺材了，哪怕给我挖个坑烂在里头都不要紧。既然奶奶说了这钱给我们分，那就由我们决定，二姑你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来倒不是说这个，过两天就是阿恒生日，毕竟是他刚上初中第一次过。只是现在这个样子，大操大办也不合适，你们说，要不要就自家人买个蛋糕吃个饭算了？”

“等钱拿到了想怎么过都行！”梅雁雁丝毫不顾这点微末小事，推着梅芸芸赶紧离开，又目送着他们的电瓶车消失在夜色里，这才返回来继续这个话题，“你跟我说老实话，你怎么打算的？”

梅许来认真想了想，说：“我想买个自己的小房子，我想有个家。”

“那行，我们一起争取！”

天上的月越来越圆满，还没到十五，亮光已经很足，照在地上能显出人影来。吱呀一声，有人开了门，有人在走动，有人悄悄拧开了门把手。

是梅莺莺。

“你怎么才来？你妈妈睡着了吧？”

她点点头，闪身钻进屋，加入了这场姐妹间的夜话，企盼连日来的情感能有个抒发之地。她揉着太阳穴，说着远嫁的酸楚，说着教育孩子的辛劳，说着还房贷的紧迫。

没有一句话提钱，却句句都是钱。

梅雁雁没搭腔，坐在松软的被子里头，看着被面上绣着的大红牡丹，忽然岔开话题：“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这里玩吗？我们裹着被子假装是公主，结果一下子撞断了挂蚊帐的木头杆子。当时可吓得不轻，幸好奶奶没有揍我们。”

疲倦的脸上显出了真心的笑，梅莺莺靠在床头，瘦得凹陷进去的脸上眼窝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削薄，显出几分浓颜美人的精致感。这对姐弟遗传到的全是父母的优点，包括这个爱计算的大脑。

“我只想说，大家这么多年相处，没必要因为这个闹得不愉快。”

“那为什么，不能是你们妥协？”梅雁雁反驳。

梅莺莺凄凉一笑，“你真以为是我想要这个钱？现在我爸也不在了，阿明还要结婚买房，我还能怎么办？这钱要是有一分钱能到我手上，我天打雷劈！”

“别说这种话！”梅雁雁叹了口长长的气，“自家姐妹，难处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怎么解决，明天再说吧。来来，你说呢？”

半天没有回应，两人好奇地看过去，才发现梅许来正浑身抖个不停，脸上涕泗横流，一滴滴陷进了被子里。

“怎么了？”

梅莺莺刚问完，楼上一声鬼哭神嚎惊动了所有人。灯光亮起，老幺家的蜷缩在床脚，面前站着手拿尖刀的许知恒。

他盯着老幺家的看了一会，这才缓缓转身，问那个躲在门后的人：“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常九行拍了拍后背沾上的白灰，面上的表情冷漠中又带了几分同情，“把刀放下吧，很容易伤到人，也伤到自己。”

许知恒却没有乖乖听话，他盯着那把刀看了一会，苦笑道：“就差一点点……”

那夜天上挂着的是一轮柳叶细月，老大夫妻站在井边吵架，惊动了本就没有睡着的许知恒。

而一向睡着了如同死猪一般的父亲还在打着呼噜，半刻不消停。他看了眼漆黑的小卧室，悄悄蹲在了厨房的后门口。

老大家的口不择言，骂道：“要不是你打完牌回来不扶起你妈，她会死吗？你现在还在葬礼上偷情！你还算是个人吗？”

过年那天，他坐在小卧室陪着老人听老戏，老人也说，那夜灯光曾经亮起，很快又黑了，一直没有人说话。

老人说，这群人都盼着她早点死，她也想死，只是害怕，害怕死亡会伴随着痛苦，她怕疼，也怕火烧，不知道火葬场的焚化炉温度会不会很高。许知恒说：“外婆，你不会死的。”

老人凄惨地笑了，眼珠子浑浊，眼泪跟着不受控制的口水一起涌出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用过的没用过的纸团子，囫囵擦着，口中含糊不清地骂着。

“就算死，我也要他们都不得好死！”

那一砖头砸下去的时候，许知恒首先看见的是老大那双大而无神又充满疑问的眼睛。他推着昏昏沉沉还没失去意识的老大下井的时候，悲怆地说了一句：“外婆让我跟你问好，说你烧的纸钱她都收到了，已经在下面打点好一切，就等你下去团聚。”

老大家的挤在门口恰好听到这句，失控之余强撑着双腿冲上前想给许知恒一巴掌。常九行拉住她，指指那把闪着光的尖刀。她这才泄了气，靠在新认的女儿怀里呜呜哭泣。

“我爸呢？也是你干的？”到底是梅畏明要冷静得多，他推开母亲跟姐姐，务必要求个答案。

“农药，装在钢笔的墨囊里，对吧？”梅许来的声音断断续续，她上前一步，想夺下那把刀，许知恒后退了，晃了晃手腕躲过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明明已经把那几支钢笔清洗干净了。”

梅许来摇着头，眼眶里满是泪水，“正因为你清洗干净，才显得奇怪。为什么有四支钢笔都没有墨？”

“我拿来收藏不行吗？”

“那为什么……你的书本不拿回去？你上课不要用吗？”

“因为他们说，东西都不能带走。”

屋里的东西如果要带离现场，需要经过警方的检查。之前老大家的去拿衣服，也是如此。

“而你，是因为担心警方注意到那几支笔，所以干脆连课本都没带走。是吗？”

到了此时此刻，许知恒才第一次抬起眼睛看向众人，他语速缓慢，一字一句道：“再过几天，就是我生日了。”

也是在这一刹那，梅许来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许知恒还没满十四岁。

作者有话要说：谨以此文献给我的外婆，以及那些在人生长河中逐渐失去名字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