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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玖终于深刻明白了那句“姓赢,皮得很,别人降不住。”
赢短羊在侧躺在地上,把自己一寸一寸从栅栏底下挪出羊棚、到鸡栏里偷吃被鸡啄、隔着栏杆和三只猪打架、跑到马厩里用头把门闩顶开、放出一匹白马、与白马建立起奇怪的友情之后,迎来了中新宫的召唤。
霜竹赶来时,看见赢短羊被白马驮着在宫道上闲庭赏花,并且美滋滋嚼了一大口花枝。
嚼嚼,砸吧砸吧。
霜竹:……垩宫里人们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这小东西在被提去问罪前,竟然还知道跳进澡盆,把泥巴滚干净,用皂荚洗得白白又香香的,乖巧跟在霜竹后面。
赢短羊见了殷玖,咩咩咩凑过去,用头亲昵蹭她。服服帖帖黏人得不行,半点没有作恶的影子。
……这是只羊吗,怎么这么狗腿呢。
惹了太多次事,这招已对殷玖没用,她把羊头按开,说:“今晚就炖了你。”
那羊四只蹄子一蹬,翻在地上,“咩——”地死了。
这招也没用。
“起来,不然现在就炖了你。”
没动静。
殷玖一摆手,四个宫人上来要把羊抬走。
赢短羊赶紧睁开眼,对殷玖眨了眨。
这招还是没用。
赢短羊四蹄在身侧乱刨,一寸一寸挪到殷玖脚边。
蹄子蹭蹭,眨眼,眨啊眨。
见殷玖没反应,静了一会儿,凄凉长“咩——”一声,流下了眼泪。
……流下了眼泪。
赢短羊的羊棚被修成了天牢的规格,总有只白马在溜闲的时候给它从栏缝里塞胡萝卜。三只猪出栏活动的时候,用鼻子使劲拱门要和赢短羊打架,然后卡住了,被赢短羊就发出阴险又不屑的咩咩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殷玖应付完赢短羊,下午竟在中新宫门口看见了赢长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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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玖看见来人,一时说不出话。
赢长扬眨眨狗狗眼,“想我了吗?”
说罢,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大束草。
“喏,送你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
“好看吗?”
殷玖扫过一眼那把缀着星点淡花的草,目光落在赢长扬夹泥的指缝间。
没有上前,没有接过。
相顾无言,静默两刻。
殷玖缓和气氛,还是开口以示关心“垩君怎么受伤了?”
赢长扬半边脸乌青未褪尽,面对面细看很明显,身上还有浓重的膏药味,遮都遮不住。
“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无他话了。
赢长扬不恼,把草给霜竹,吩咐找个瓶子插起来。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殷玖面前晃了晃,歪头笑:“有回信耶,信使是不是很尽责?公主请她吃顿晚饭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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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军隔三十里互望,赢长扬与殷玦于战线正中对坐,中间摆放一副棋盘。天幕覆压,身后千军万马张弓握戟,方寸之内千军万马亦蓄势待发。
“听闻贵国盛行六博棋,寡人好奇,还望芏君指教一二。”
“天子六军,故为六博。”
殷玦注视着赢长扬,缓缓道来:“先投筹箸,再行兵棋,相互逼攻,务必使对方死棋。”
“可是芏君,”赢长扬看着棋盘,笑说,“一君五将,六枚棋子,你的君在界外,将在城中。不消对面出手,就已经岌岌可危了。”
“垩君且慢,”殷玦低头,也看向棋盘,“一君五将,六枚棋子,你的君在城中,五将环围。稍有异动,又何尝不是祸福难料。”
“该如何破局呢?”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殷玦暗暗揣摩赢长扬神色,斟酌道,“寡人以为,断腕逼攻,倾轧死棋,并不是高明的博戏。”
“那么,这一局又该如何收尾呢?”
殷玖让人把分毫未动的棋盘原封撤下,赢长扬撑着头,绕几缕发梢在指尖,似笑非笑打趣她,“长公主不愿跟寡人下一盘么?”
“你们应该如此结束了。”
“确实,是如此结束了。”赢长扬点头,“然后他与我又谈了一炷香,你若想知道内容,也可以告诉你。剩下的,信上都有。”
殷玖没有询问赢长扬,默然看完信,便放到蜡烛上点燃烧尽。
看飘舞的纸灰,尘埃落定在火盆里。
正事说完,宫人进来布菜,二人开始吃晚饭。赢长扬喝了几口小酒,脸上有点泛红。
“想来军队离此尚有百里,垩君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殷玖吃菜,避免去喝酒。
赢长扬笑着把脸凑近她:“今天是十五呀。”
垩国宫制,每月十五,无论多忙,都要来中新宫和王后吃饭。
殷玖一愣,难受憋出句“哦。”
赢长扬却不笑了,很认真的看着她说:
“殷玖,你不用事事谨小慎微,寡人的心虽然是石头做的,跳动的时候,也还算温热,不会轻易冻伤你的手。”
殷玖转头注视着赢长扬,赢长扬也注视着她。
相视。
“垩君喝醉了。”她偏开视线。
“没有喝醉,我认真的。”赢长扬慢慢伸出手,见她没有躲开,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指背轻扶她的脸,缓缓把她视线转回来。
“殷玖,我们不只有猜忌博弈,也可以试着,两不疑。”
“把你掳到垩宫来,是我卑劣,是我利用你作大局中的一环,但除此之外,绝没有害你的意图。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去了解,不是想要算计你,只是想要,补偿你。”
殷玖看着赢长扬的眼睛,月光融化在微风里,夏夜虫鸣渐渐十分清晰。
“那……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赢长扬点头。
殷玖有些难以启齿,“你怎么知道……你……你试过……”
赢长扬难得被殷玖气笑,语气发冲:“你试过吗?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
殷玖噎住,转而问:“垩君喜欢什么样的?”
赢长扬并未回答,只是微微偏头,那束盈着细碎浅色的草安静倚在瓶中,她注视着,似有些出神道:“好看吗?”
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
殷玖顺她的视线看去,二人的目光交汇,草木淡淡清朗,融入月华之中,江流婉转千万里无言流淌。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二人吃得最久的一顿饭。
赢长扬出殿时,殷玖看着渐远背影,突然叫住她。赢长扬转身,“什么事?不妨直接问。”
殷玖纠结一番,最后还是摇摇头,只轻声道:“路上小心。”
赢长扬停住脚步,笑着张开双臂,“军队离此尚有百里,见一面,便要走了。能不能请长公主抱抱我,说句一路平安?”
殷玖没有动作,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一路平安。”
赢长扬上前,轻轻虚抱住她,双手环着殷玖却又不触及,似挨非挨的,在她耳边小声问:“受伤了,伤口不能牵拉,能不能别推开我?会很痛的。”
莫名有些低落。
殷玖垂眸不语,赢长扬便收拢双手,实实抱住她,静静感受着拥抱的真实,“能不能再说一遍?”
在身前人草药气味丝丝缕缕的散染中,殷玖沉默闭上眼,轻声说:“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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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哭关刺杀失败,赢穆揣摩幕后主谋短期内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主张赢长扬先以养伤为重,女君却问:“如果对方猜到你以为他不敢轻举妄动呢?”怕就怕在,万一谁都没有料到,追兵之后还会再有追兵。
赢长扬与田正行、卫寅新见面后,将一切安排重新布置妥当,半夜骑马出宫。
大军正在返程的路上,她先于三军回延维,再一路换骑赶路重新回到营地里,已经是第五天傍晚。
赢长扬没有立刻领军回师,打算趁此机会巡视各城。
两国撤军,新的书页翻过,覆盖了旧页,没人再提及这场兵不血刃的战争因何而起。事情看似告一段落,可荒唐的绳端,才刚刚拉起帷幕一角,在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大戏里,众生四方登台。
先垩康王废除武公时全民皆兵的制令,军籍严编,民兵自耕,减轻徭役,按户授田。赋税由什二七下调至什一五,十几年间民力渐苏,仓廪渐足。
朔风过境,雩沐润春,巨舸将航,却垂帆停驻不能前行,冰裂下漩涡暗礁,水鬼幽幽窥伺。
庶民上不见天子,王权下不至里巷。
吏籍府库,藏着多少看不见、呈不上的文书?鱼鳞图册,隐着多少不可问、不可说的佃户?
凭借豪族的支持,垩武公赢镇岳,宰割星宿,问鼎丹水。
延维回程在望,驱车扬鞭即可驾驭天下,然而他倒在了霸业将成的凯旋路上,马车却狂奔不止,并没有因任何人停留。豪族把持通道,盘根错节从万顷田野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营营庙堂。
“太宰执事,清流议论臧否,台谏生风……至于新法将行,不着一字,檀老先生亦不复言……”
赢长扬把密信在火上点燃,看它慢慢往下烧。
越烧越近,火星红热,迟早引爆些什么。
松手,落进火盆里。
一杯茶泼上去,刺啦。
轰——
横空隐隐闷雷滚动,层霄突作霹雳长虹。
赢长扬掀开遮挡的厚厚帘幕,向天边看。
黑云压城。
“要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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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过那场雨,赢长扬突然病倒。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内心:(槽糕,她好像有点太会了)
白痴:收到!马上安排她掉血条!
赢长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