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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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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殷玖终于深刻明白了那句“姓赢,皮得很,别人降不住。”

赢短羊在侧躺在地上,把自己一寸一寸从栅栏底下挪出羊棚、到鸡栏里偷吃被鸡啄、隔着栏杆和三只猪打架、跑到马厩里用头把门闩顶开、放出一匹白马、与白马建立起奇怪的友情之后,迎来了中新宫的召唤。

霜竹赶来时,看见赢短羊被白马驮着在宫道上闲庭赏花,并且美滋滋嚼了一大口花枝。

嚼嚼,砸吧砸吧。

霜竹:……垩宫里人们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

这小东西在被提去问罪前,竟然还知道跳进澡盆,把泥巴滚干净,用皂荚洗得白白又香香的,乖巧跟在霜竹后面。

赢短羊见了殷玖,咩咩咩凑过去,用头亲昵蹭她。服服帖帖黏人得不行,半点没有作恶的影子。

……这是只羊吗,怎么这么狗腿呢。

惹了太多次事,这招已对殷玖没用,她把羊头按开,说:“今晚就炖了你。”

那羊四只蹄子一蹬,翻在地上,“咩——”地死了。

这招也没用。

“起来,不然现在就炖了你。”

没动静。

殷玖一摆手,四个宫人上来要把羊抬走。

赢短羊赶紧睁开眼,对殷玖眨了眨。

这招还是没用。

赢短羊四蹄在身侧乱刨,一寸一寸挪到殷玖脚边。

蹄子蹭蹭,眨眼,眨啊眨。

见殷玖没反应,静了一会儿,凄凉长“咩——”一声,流下了眼泪。

……流下了眼泪。

赢短羊的羊棚被修成了天牢的规格,总有只白马在溜闲的时候给它从栏缝里塞胡萝卜。三只猪出栏活动的时候,用鼻子使劲拱门要和赢短羊打架,然后卡住了,被赢短羊就发出阴险又不屑的咩咩声。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殷玖应付完赢短羊,下午竟在中新宫门口看见了赢长扬。

*

殷玖看见来人,一时说不出话。

赢长扬眨眨狗狗眼,“想我了吗?”

说罢,背在身后的双手捧出一大束草。

“喏,送你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

“好看吗?”

殷玖扫过一眼那把缀着星点淡花的草,目光落在赢长扬夹泥的指缝间。

没有上前,没有接过。

相顾无言,静默两刻。

殷玖缓和气氛,还是开口以示关心“垩君怎么受伤了?”

赢长扬半边脸乌青未褪尽,面对面细看很明显,身上还有浓重的膏药味,遮都遮不住。

“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

无他话了。

赢长扬不恼,把草给霜竹,吩咐找个瓶子插起来。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在殷玖面前晃了晃,歪头笑:“有回信耶,信使是不是很尽责?公主请她吃顿晚饭呗。”

*

两军隔三十里互望,赢长扬与殷玦于战线正中对坐,中间摆放一副棋盘。天幕覆压,身后千军万马张弓握戟,方寸之内千军万马亦蓄势待发。

“听闻贵国盛行六博棋,寡人好奇,还望芏君指教一二。”

“天子六军,故为六博。”

殷玦注视着赢长扬,缓缓道来:“先投筹箸,再行兵棋,相互逼攻,务必使对方死棋。”

“可是芏君,”赢长扬看着棋盘,笑说,“一君五将,六枚棋子,你的君在界外,将在城中。不消对面出手,就已经岌岌可危了。”

“垩君且慢,”殷玦低头,也看向棋盘,“一君五将,六枚棋子,你的君在城中,五将环围。稍有异动,又何尝不是祸福难料。”

“该如何破局呢?”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殷玦暗暗揣摩赢长扬神色,斟酌道,“寡人以为,断腕逼攻,倾轧死棋,并不是高明的博戏。”

“那么,这一局又该如何收尾呢?”

殷玖让人把分毫未动的棋盘原封撤下,赢长扬撑着头,绕几缕发梢在指尖,似笑非笑打趣她,“长公主不愿跟寡人下一盘么?”

“你们应该如此结束了。”

“确实,是如此结束了。”赢长扬点头,“然后他与我又谈了一炷香,你若想知道内容,也可以告诉你。剩下的,信上都有。”

殷玖没有询问赢长扬,默然看完信,便放到蜡烛上点燃烧尽。

看飘舞的纸灰,尘埃落定在火盆里。

正事说完,宫人进来布菜,二人开始吃晚饭。赢长扬喝了几口小酒,脸上有点泛红。

“想来军队离此尚有百里,垩君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殷玖吃菜,避免去喝酒。

赢长扬笑着把脸凑近她:“今天是十五呀。”

垩国宫制,每月十五,无论多忙,都要来中新宫和王后吃饭。

殷玖一愣,难受憋出句“哦。”

赢长扬却不笑了,很认真的看着她说:

“殷玖,你不用事事谨小慎微,寡人的心虽然是石头做的,跳动的时候,也还算温热,不会轻易冻伤你的手。”

殷玖转头注视着赢长扬,赢长扬也注视着她。

相视。

“垩君喝醉了。”她偏开视线。

“没有喝醉,我认真的。”赢长扬慢慢伸出手,见她没有躲开,便小心翼翼地靠近,指背轻扶她的脸,缓缓把她视线转回来。

“殷玖,我们不只有猜忌博弈,也可以试着,两不疑。”

“把你掳到垩宫来,是我卑劣,是我利用你作大局中的一环,但除此之外,绝没有害你的意图。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去了解,不是想要算计你,只是想要,补偿你。”

殷玖看着赢长扬的眼睛,月光融化在微风里,夏夜虫鸣渐渐十分清晰。

“那……你真的喜欢女人吗?”

赢长扬点头。

殷玖有些难以启齿,“你怎么知道……你……你试过……”

赢长扬难得被殷玖气笑,语气发冲:“你试过吗?你怎么知道自己不喜欢女人?”

殷玖噎住,转而问:“垩君喜欢什么样的?”

赢长扬并未回答,只是微微偏头,那束盈着细碎浅色的草安静倚在瓶中,她注视着,似有些出神道:“好看吗?”

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

殷玖顺她的视线看去,二人的目光交汇,草木淡淡清朗,融入月华之中,江流婉转千万里无言流淌。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二人吃得最久的一顿饭。

赢长扬出殿时,殷玖看着渐远背影,突然叫住她。赢长扬转身,“什么事?不妨直接问。”

殷玖纠结一番,最后还是摇摇头,只轻声道:“路上小心。”

赢长扬停住脚步,笑着张开双臂,“军队离此尚有百里,见一面,便要走了。能不能请长公主抱抱我,说句一路平安?”

殷玖没有动作,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一路平安。”

赢长扬上前,轻轻虚抱住她,双手环着殷玖却又不触及,似挨非挨的,在她耳边小声问:“受伤了,伤口不能牵拉,能不能别推开我?会很痛的。”

莫名有些低落。

殷玖垂眸不语,赢长扬便收拢双手,实实抱住她,静静感受着拥抱的真实,“能不能再说一遍?”

在身前人草药气味丝丝缕缕的散染中,殷玖沉默闭上眼,轻声说:“一路平安。”

*

草哭关刺杀失败,赢穆揣摩幕后主谋短期内必定不敢轻举妄动,主张赢长扬先以养伤为重,女君却问:“如果对方猜到你以为他不敢轻举妄动呢?”怕就怕在,万一谁都没有料到,追兵之后还会再有追兵。

赢长扬与田正行、卫寅新见面后,将一切安排重新布置妥当,半夜骑马出宫。

大军正在返程的路上,她先于三军回延维,再一路换骑赶路重新回到营地里,已经是第五天傍晚。

赢长扬没有立刻领军回师,打算趁此机会巡视各城。

两国撤军,新的书页翻过,覆盖了旧页,没人再提及这场兵不血刃的战争因何而起。事情看似告一段落,可荒唐的绳端,才刚刚拉起帷幕一角,在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大戏里,众生四方登台。

先垩康王废除武公时全民皆兵的制令,军籍严编,民兵自耕,减轻徭役,按户授田。赋税由什二七下调至什一五,十几年间民力渐苏,仓廪渐足。

朔风过境,雩沐润春,巨舸将航,却垂帆停驻不能前行,冰裂下漩涡暗礁,水鬼幽幽窥伺。

庶民上不见天子,王权下不至里巷。

吏籍府库,藏着多少看不见、呈不上的文书?鱼鳞图册,隐着多少不可问、不可说的佃户?

凭借豪族的支持,垩武公赢镇岳,宰割星宿,问鼎丹水。

延维回程在望,驱车扬鞭即可驾驭天下,然而他倒在了霸业将成的凯旋路上,马车却狂奔不止,并没有因任何人停留。豪族把持通道,盘根错节从万顷田野拔地而起,遮天蔽日,营营庙堂。

“太宰执事,清流议论臧否,台谏生风……至于新法将行,不着一字,檀老先生亦不复言……”

赢长扬把密信在火上点燃,看它慢慢往下烧。

越烧越近,火星红热,迟早引爆些什么。

松手,落进火盆里。

一杯茶泼上去,刺啦。

轰——

横空隐隐闷雷滚动,层霄突作霹雳长虹。

赢长扬掀开遮挡的厚厚帘幕,向天边看。

黑云压城。

“要下雨了。”

*

下过那场雨,赢长扬突然病倒。

作者有话要说:长公主内心:(槽糕,她好像有点太会了)

白痴:收到!马上安排她掉血条!

赢长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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