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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国定了什么约盟?”
“殿下说的是什么约盟?”
殷玦即位时,派王知节协同长公主殷玖向曌国朝觐,回途受垩国道贺邀约,却不曾想牵扯进无端风波中。王知节及使团回母国复命,留下布邛一众在延维受长公主差遣,可这次,布邛预感恐怕不妙。
殷玖冷淡看他一眼,“布先生与王先生私交甚笃,他近日大受君上倚重,又随君上出征,那么可否告诉本宫,此次两国带兵会谈,到底商定了些什么?”
布邛斟酌着,不敢交底,拉扯答道:“暗报说,君上与垩君对弈半个时辰,而后各自撤军,不曾血战,亦没有书文约盟。”
这话其实答得天衣无缝,全然是事实,找不出错处。但长公主神色漠然,只是说:“本宫身陷囹圄实属无奈,不愿牵连布先生画地为牢,您可自行去留,我会修书告致王先生你的任务已经完成。”
“这……”布邛怕自己真被放还回去,辜负王知节信任,恳切道,“我与文卿生死之交,受人之托,应当全力尽心,臣会竭力效命长公主,不敢弃去。”
长公主,大曌公主与芏国君王之女,天子贵胄,身份极尽尊崇。然而父君特意择婿指婚,是为了用她的姻亲稳固继承人兵权;朝臣颂赞长公主朝觐天子,是为了用她的血缘拉拢曌国合纵;弟弟打着迎她回朝的旗号发兵,是用她作为谈判磋商的筹码,谈成了约盟就再无音讯;今日布邛替她效力,是为了对王知节尽忠尽责。富贵簇拥的长公主,便就是这样,度过一个又一个独自望月的长夜么?
殷玖注视着书案边摆着的瓷瓶,突然问:“好看吗?”
布邛顺她的目光看去,点点微弱如星子的浅瓣绽开在草束间,虽然已有些蔫萎,但仍静静支撑着渺小的赤忱。
他工于绘画,认得各种草木形态,点头说:“好看。这草生长在水中沼泽洲,难以采撷,很难得见。”
“嗯。”长公主安静一笑,“有人涉水采的。”
“既然有为殿下涉水的情谊,臣庆慰殿下在延维有人可陪伴解闷。”
“先生不必试探。”殷玖垂眸,语气依旧平静,“君上答应赢长扬把我留在延维,此事我已知晓。”
“不敢试探殿下。”消息隐瞒失败,布邛只能一口咬定自己毫不知情,“臣并不知道君上……”
“无妨,”殷玖亦不拆穿点破,“既然不知,就不是先生的责任。本宫只希望布先生所知,能知无不言。”
布邛哑口。长公主端方,天生自有其孤傲,不屑与跳梁宵小纠缠,以致人们几乎忘了,如果她有心相争,芏国宝座上的殷玦,还未知是不是谁人玩物傀儡。思及此处,布邛内心暗叹一声。
殷玖淡淡道,“本宫再问一次,约盟的内容,还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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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药煎好了。”
庄笙端着药案,低头恭立在门外等候。侍女开门,庄肃没喊他进来,他就规矩站着,也不抬头,也不言语。
等了许久,庄肃开口叫他进来,他才抬脚跨过门槛。端着药案站在父亲身边,依旧等候,没得指示不动作。
“药放桌上吧。”庄肃笑得慈祥,“笙儿,坐。”
庄笙如言坐下,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房屋横脊进入双目视线,他狠狠摔了个屁股蹲。
“哎呀,笙儿怎么摔了?为什么坐不稳呢?”
庄笙回头看了看,站起认真回答道:“因为三足的凳子,被削去一足,失去了相互间的制约。”
“嗯。”庄肃点到为止,笑眯眯关怀,“为父随君上出征的这段时间,笙儿可还好?”
庄笙未回答好不好,只开始汇报府中事件,“上九日,贡昌贵子集会宴饮,楼世子邀儿子同往,共二十一人在列,太师亦亲临作序……十四日,与大统领赌马,奉送白银二千六百两……十五日,按例家祭……”
庄肃一边喝药,一边听他说完,笑着问,“最近和太师府,走动比较频繁?”
“与太师府及大将军府来往均衡,务必使三足稳立。”
“好。”庄肃微微仰头,后靠在锦裘躺椅上,扫一眼桌上的果盘,侍女纤纤玉手便剥开葡萄柚,细细剔去经络,送至令尹嘴边。
庄肃阖眼休息,不时虚虚微睁,见庄笙时刻端严静立,满意道:“君臣回朝,宫里摆了凯旋宴。笙儿,晚上和我一同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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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卿,过来些。”
宴席还没开始,殷玦让王知节提前入宫拜谒。大殿中没有旁人,王知节竟直接走上了台阶,跪下身,抚摸着殷玦坐椅的纹路,感叹说:“这个座位,多么珍贵啊……”
殷玦明白他的意思,心绪更凝重,开口问:“文卿知道鸡蛋多少钱一个吗?”
王知节屏息,抉择道:“一般三四文钱一个,若是品种名贵的,可以卖到七八文。”
“小时候有天早晨,寡人吃了两个鸡蛋,问身边的寺人,鸡蛋多少钱一个,他们说,约莫四两银子。后来寡人问大臣,你们可曾吃过鸡蛋?他们说,此物奢侈,平日不敢食用,惟有年节祭祖才吃得到。寡人每天早上都要吃鸡蛋,文卿却是第一个对寡人说,鸡蛋三四文钱一个的人。”
在与长公主出使垩国之前,王知节不过一介从无要事的使尹,整日整理些早已整理百遍的卷宗,绝没有近臣般上达天听的资格。今日一番话间,君臣相顾悲凉。
“不过也有好事。这次出征,寡人明察暗访,在大芏,一枚三文钱的鸡蛋,到垩国,卖价是五文。”
“鸡蛋易碎。”王知节喜忧参半,谨慎提醒,“哪怕是五谷豆麦之类,两国间长途运输,也会折损颇多。”
“赢长扬说,她要修一条大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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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
赢长扬放下策论。宫女把粥端到桌边来侍奉,还未等她开口说话,绛唇轻吹,肤如凝脂的柔荑就捏了白瓷勺送到她唇边。
赢长扬一愣,抬头看那宫女,对视着喝了一勺粥。
“我听宫人们叫你小玉,是不是?”
宫女低头行个礼:“奴婢名作秦如玉。”
赢长扬略略打量她,赞叹道:“秦氏有好女兮,美人如玉。”
秦如玉羞涩嘤咛“谢王上”,又温温柔柔给赢长扬喂粥。
“赏你一口。”赢长扬扶着她手腕,秦如玉没躲,顺女君的力道轻轻把粥送到自己嘴里,含情的双眼脉脉注视女君,喉头滑动一下,吞咽。
“好吃吗?”赢长扬目光灼灼。
“好吃,谢王上。”秦如玉略略垂眸避开女君的注视,脸红了,也不换勺子,又给赢长扬喂粥。
女君忽然闹起脾气,“不喝,寡人得看折子,我病还没好全呢,那些人就把手指头戳到日新殿里面来骂。”说是不喝粥,但也没把折子拿近,坐着等秦如玉反应。
秦如玉放下碗,温婉笑道:“奴婢帮王上按摩,无使君劳。”
刚要再上前,赢长扬猛然一拽,把她带进自己怀里,秦如玉整个人侧坐在女君大腿上,下意识环住了女君的肩。
赢长扬头低下来,秦如玉闭眼承恩她的吻,此时女君不是要吻她,而是把头埋在她肩窝蹭蹭“你身上好香……”
秦如玉难以自抑地轻哼一声。
暧昧的热风扑来耳畔,“这么敏感?如果……寡人现在想要你,你会不会颤栗着哭?”
如此直白的亲昵羞得她无地自容,往赢长扬怀里缩。赢长扬觉察到怀中人生涩的顺从,使坏地上手,从纤细脚踝一路游走,把人禁锢紧了。
“父母都还健在吗?”
“嗯……”外衣被解开,“母亲早年去世了……啊哈……父亲还在……”
“兄弟姊妹呢?”
“王上……别……”秦如玉的腰肢软成了一滩春水,这种时候简直碰不得,“……有五个妹妹,一个弟弟。”
秦如玉手臂靠着一片柔软,赢长扬刻意动了动,于是绵长触感扩大,隐隐约约有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香气勾缠。雾笼云山湿覆雨,不知今夕何夕。
“那——”
赢长扬凑在她耳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怕被诛九族啊?”
赢长扬摔开她,秦如玉吃痛地爬起,衣衫凌乱跪在地上。
“身上也没带暗器……”
秦如玉不知道如何回话,只能磕头求王上饶命。
杀机毕露的主君俯身,扯断了她腰间系带,打开精心准备许久的香囊,细细分辨。
“依兰、迷迭,还有什么?闻着倒很勾人。”
秦如玉不敢隐瞒,战战兢兢交代配方。
“你想要什么?”
秦如玉脑中飞转,预备的十几种回话涌到喉口。
想要常伴君侧……
不对。
奴婢仰慕,女子亦可以抗衡……
不对。
某年月日,王上御驾行临,轩车之上惊鸿一瞥……
不对,不对。
女君的耐心已所剩无几,她到底该说什么?到底该说什么?
错,死,错,死。
秦如玉看女君似笑非笑的神色,想起家乡传说中,黑夜里唤人投水的鬼怪。她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奴婢想要,无非荣华富贵。”
“哦?有多想要?”
“不择手段地想要。”
“不择手段?”赢长扬把桌上的粥碗拿起,缓缓抬高。
啪——
瓷碗连同白粥落地,砸在她面前,骨碎,稀烂,溅花了半张脸。
“不择手段的人那么多,凭什么荣华富贵就要给你呢?”
“只凭你有一副好皮相?”赢长扬单手钳住秦如玉的脸颊,逼她抬头与自己对视,“大不了我哄你一夜,得了你的身子再杀了你,你又能怎样?”
秦如玉不敢拂逆赢长扬,一边嘴上熟练表忠心,一边急速思虑接下来的应答,“不能怎样。王上是昭明天子,是万世主君,要奴婢如何,奴婢自然如何。今生亲见天颜已是奴婢大幸……”
“这种话留到地下去说。”
秦如玉重重一拜,叩地喊道:“王上生父虽已正法,然而各方明暗渗透,宫内眼线密布,危机四伏!奴婢卑贱不足挂齿,唯愿王上平安!”
“谁教你的?”
李家仍旧如日中天,但以弑君之罪伏诛的主君生父乃是宫中一大忌讳,秦如玉根本不晓得各方眼线实情,只能张口骇闻,希望显示自己有用。“奴婢自幼进宫,摸爬滚打无人提携,这些真心话,都是奴婢拿丧命的胆子悟来的。求王上给奴婢一个机会,让奴婢为您清理这些麻烦。”
赢长扬没有回答,仅仅拿着手帕,轻轻拭去秦如玉脸上溅到的白粥,放缓了声音,“家里日子难过,你又是大女,很辛苦吧。”
女君低头细致把她散乱的衣服理好、捋平,“荣华富贵太阴诡,不小心就会尸骨无存。不要再那么辛苦地如履薄冰了,我送你出宫,几进亮堂的屋子,几块有人佣耕的肥田,几百两银子压箱底,好不好?”
赢长扬把她垂落的长发整齐别到耳后,温和说:“秦如玉,你真的很美。你的一生,应该要美好地度过。”
秦如玉闻言,磕头下去,再起来时,已狠下决断:
“求王上给奴婢一个机会。”
赢长扬沉默站起身,慢慢审视她。
女君勾抬秦如玉下颌,来回细看。笑意蔓延,最终道:“好,那寡人就给你一个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跨年双更,祝大家元旦快乐!新年新气象!
虽然过去的一年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期待,明天会更好~
祝大家永远有希望,永远爱自己
在座各位,一定要天天开心呐!
谢谢大家,我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