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长扬坐在轩车上出神,想着赢穆连夜送来的急报。
哐叽。
轻微的木裂声在未苏醒的清晨王宫里分外明显。
“王上,”车夫下了马,踩着一侧台阶上来,“轮子卡住了,转不动。”
“怎么回事?”赢长扬拢了拢朝服,准备下车步行。
就在此时,车夫突然一拍轮轴,攥出把匕首,正对女君心口用力刺去。
赢长扬眼前只见寒光一锃,下意识猛往旁边滚,整个人撞断栏杆翻下去。匕首钉穿冕旒,切断髻发,扑了个空,迅速调转方向横劈。
朱缨断裂,赢长扬从轩车摔滚到地面,来不及多想,右手拔剑,左手撑地支住,腰腹发力站起,散落的头发遮住大半视线,双手合握剑柄,前迎一步,冲车上跃下的影子竭力斜斩。
那一剑砍进车夫腰肋,溅出黏腻鲜血,人却没死,聚出全部气力,匕尖闪电般戳刺,赢长扬奋力一踹,车夫身形歪倒,和匕首一起落地,她也脱力趔趄几步。
“王上小心!”
跑步声暴起逼近,一般人听见,会及时回头看什么情况,那这把淬了相同剧毒的短剑就将顺畅扎进目标的心脏。但赢长扬听见瞬间炸沸的喊叫,千钧一发间脸朝下往前栽倒,急速追来的车夫被绊住,不受控制翻滚在地,没有费时站起,直接虎扑来,冷锋疾闪,赢长扬慌忙侧身,堪堪躲避,袖子被匕刃钉住,短剑嵌进地砖里一下拔不出来。
车夫跨骑在赢长扬身上,双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狠命掼着她的脑袋嘭嘭撞地,赢长扬脸色发红发黑,濒临窒息。
呲——
一根长矛从车夫后背穿透胸前,血沿矛尖嗒嗒滴下,落在赢长扬脸上,如同细蛇缓缓爬行,又顺着脸部线条滴到地上,蜿蜒向前无声吐着红舌。
侍卫拥上来,拖开这死掉的车夫,赢长扬瘫仰,大口大口喘着气,头晕目眩。
被砍了一剑的车夫还没死,留着半缕命要断不断。
田正行跑过来把她扶起,赢长扬摆摆手,爬到没死的车夫身前。
她拽着车夫的领子,“谁派你来的?”
“暴君!”车夫已经奄奄一息,看见她,竟回光返照几分,要把眼眦瞪裂,“暴君!”
赢长扬一愣,“你是延维人,你为什么要叛国?”
“暴君!不得好死!”
赢长扬眼泪掉下,冲着他脸全力抡一拳,车夫的头无力耷拉到旁侧,又被重新拽住衣领,“为什么要杀我?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
在他不屑又怨恨的眼神中,赢长扬发疯嘶吼:“变法!大运河!从此以后,再也不用打仗!再也没人会饿死了!你知不知道!”
车夫一口啐在她脸上,骂道:“不管怎样,你就是杀了我全家,你就是天厌人弃,不得好死!”
赢长扬死死盯着他的脸,那是一张垩国人的脸,黄而略带精瘦的黑,一如田里的、地里的、打铁的、拉车的,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祖祖辈辈,她赤脚的子民们。
忿恨的,苦痛的,濒死的毒视。
在天空汇聚起一双双巨大的眼睛,在大地涌起密密的窥伺,在四面八方幽明晃动,越来越逼近,凑到面前,爬到鼻尖,抵在瞳仁上,不眨动,永远,死死盯着她。
一座被流寇占领的边城,野匪盘踞多时。
受李淮大将军命令,两百士兵装扮成平民百姓分散进城,蛰伏在敌军栓马的几十间草棚里。
日将暮时,浩浩荡荡一行人提着猎得的鸡鸭野兔从城外回来,露天的炉灶下呼呼点了火,大锅里加了大筐粉条,旁边十四五岁的男孩蹲在水坑边洗土豆,细细洗过也下到锅里煮。今天的猎物多,烧柴的匪头子还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碾碎的花椒,小心翼翼倒了半包,咕噜噜地一齐煮开,锅底下噼里啪啦地生火,炖锅里冒出腾腾热气。
脸上有道横疤的壮汉拿两个铜盆对敲,粗犷喊道:“都——来——吃——饭——咯——!”
远处的人都纷纷到路边的枯树上折了树枝,端着碗过来。大群人围在锅炉边捧碗嗦粉,一片悉悉刷刷的狼吞虎咽。
毫无征兆地,身后牛棚里瞬间雷震轰隆隆杀机,地上凭空钻出的奇兵卷着沙土冲过来,匪头子还没搁碗,头便滚落。
土匪捞起散在地上的弯刀,一把断剑不知道插进谁的肚子,旋转着绞,肠子流出,在混乱中被踩成烂泥。
血洒进锅里,未熄火的炖烩又咕噜噜烧开,噗通一声掉进去个大物,溅出沸滚稠汤,洒到死尸脸上,发出烫熟皮肉的滋滋啦啦。一团黑发浮在锅面,随着沸腾气泡的破裂飘来荡去。
最后一声血肉飞溅的闷响落地,晴朗干燥的冬暮突然被剥去一切声息,田正行沉默地把刀插回刀鞘,士兵们沉默地把尸体抬起来垒到马棚里。八百多具尸体摞成一堵长墙,所有人都沉默。
快烧干的锅里升腾暖暖白雾,人影被雾气撕扯扭曲。军队就着仅剩的昏蒙暮色出城,军靴踏在地上没有声音。土匪的那些马被牵走,静默地垂头跟在士兵身后,也没有声音。
赢长扬回头看向城里的百姓,他们手里还端着碗,碗里的饭早已凉掉。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杵在原地,呆呆看赢长扬走远。没有表情,没有神态,没有情绪,像一轮轮木刻,钉在地上,双目空白盯着她,直至风吹雨打慢慢腐进土底。无数双眼睛,不会被这点冥冥的灰白落日照亮,燃尽微弱星火便褪热熄灭,模糊渐暗进黑夜里。
“暴君!”车夫的每条皱纹都深深挤在馒头锤扁般瘦黄的老脸上,瞳孔张大了,仍强吊着魂魄竭力诅咒,“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赢长扬没了力气,松开手,颓在地上,用破烂的袖子遮住脸,开始笑,哈哈大笑,带着泣血的颤音,混着泥土,满脸血腥和眼泪。
没人敢上前,她孤坐在地上,半哭半笑,呕出一口血来,田正行慌忙奔近,却见她摆摆手,说句“不要紧,没……”又呛口血。
赢长扬愣住了,低头看着地上大滩暗红,沉默地用手背抹把脸,慢慢爬起来。
她缓慢地往太和殿走,走出十几步,停下,又缓慢地折回。徐壹跟随在后,低声问:“王上风寒,今日不上朝,奴婢去大殿传口谕?”
女君无力点点头,“敲钟。”
*
铛——
“入大人!”
宫内不得疾行。
传唤的侍卫还没到太医院,入清梦听见第一声钟响,如蒙雷击,愣在原地,而后,迅速把药架上大包小包一卷,全扫进药箱内,拎着就往外跑。
“入大人!”
与迎面赶过来的侍卫擦肩,入清梦大喊:“王上在哪?”
“中新宫!还未止血!大人快去!”
长长宫道上,一抹清瘦的身影不顾一切向前飞奔,手上动作,把半人高的药箱绑牢在背上,下颌处系带被扯开,一掷,官帽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时,不见人影,只有药箱内一晃一晃的碰撞声回响。
铛——
“这是什么钟声?”
霜竹回答道:“垩国宫制,鸣钟七声,戒严宫禁;鸣钟十一声……山陵崩。”
山陵崩?
殷玖的一颗心高高悬起。
“昭然若揭了!”
咬牙怒了一句,长公主套上鞋袜,披衣直往外走,手刚触及门沿,又似触火般缩回,站在门前恍惚,内心挣扎。
铛——
殷玖陡然醒神,下一刻便推门而出。
铛——
“王上!”
赢长扬停顿回身,医女从转角处跑出,刹住脚步,看见满脸是血的人,头脑登时大乱,眼泪簌簌滚落,微微喘息压抑着哭腔,小心翼翼抬手,轻擦赢长扬脸上的血。
受伤的人却下意识偏头,躲开她的手,二人陷入沉默之间,赢长扬垂眼,对她说:“我脏……”
入清梦悬在半空的手默默放下,“哪里受伤了?”
正对上入清梦含泪的双眸,无言半晌,赢长扬放缓了语气,安慰道:“没事的,先进殿再说。”
铛——
太和殿窃窃私语窸窸窣窣,被钟声定格一瞬,紧接着,嘈杂顿起。
“出什么事了?”
“王上可还没来……”
“别乱说话。”
站在清流党群中央的文光华端详着卫寅新,卫寅新侧目看向同列的周广善,周广善笑问:“卫大人看着我做什么?”
檀砚回头,朝堂纷纷议论立即止住。
铛——
鱼贩手里刮鳞的刀停下,买卖讨价熙攘声停下,拉货的推车停下,书铺门口将要掀起一半的竹帘停下。
万川入海,所有人的目光涌向这座巍峨闭城。
铛。
竹帘掀开,何清抱着书从店内走出,久久凝视红日初升下的太和殿门;太和殿中死寂对峙被女君的口谕撕开一角裂缝;女君与长公主隔庭相望。
“殷玖……”
“赢长扬!”
一巴掌甩落。赢长扬之前栽到地上时撞破了鼻梁,鼻血又淌下来,女君脸上像打翻了染盘,血红土灰混乱,掺杂几画淤紫,神色显出颜料打翻流尽后的空白。
“你为什么那么自大?以为自己刀枪不入?”
沾带着血的修长五指竟在发抖,
“赢长扬!你死了是要我给你守寡还是殉葬!”
殷玖又要抬手,赢长扬不躲,站在原地乖乖闭眼。
预料中的痛感并未降临,赢长扬睁眼,对面的人眼眶发红,就这样看着她。
“别哭……没事的……”
赢长扬梗咽地安慰,二人都梗咽,一点一点、慢慢朝彼此靠近,相拥着抽泣。
“没事……没事……”
宫人侍卫不敢直视,早已齐齐垂头跪下,入清梦呆立在不远处,似被抽去魂魄,她慢慢、一点一点弯腰,最终跪在地上,对女君和长公主叩首,眼泪碎在脚边。
作者有话要说:所有人都很难过的一章